杨大帅的六太太相信,整座公馆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会忘记五太太。
她又怎么会忘记?
“发什么呆?”大帅叫六太太。
蔡舒容是大帅看着长起来的,年轻、有学识,大帅对她颇为宠爱,偶尔做一两件出格的事也不追究,三太太为此醋得不轻。
按下心中惊涛骇浪,蔡舒容打起精神应对大帅。
大帅不但要查账,还会询问近期琐碎小事,三位太太的答案并帮佣的汇报几下里一印证,几乎没有什么能够瞒过他法眼。
三太太素爱添油加醋架桥拨火,无事她要说成有事,小事更要说成大事,总归要显出她的能干,和另外两位的无能。
四太太又是个不会挑人错处的脾性,任大帅问起什么人什么事,她一律没口子夸好,在她嘴里全公馆上上下下再没有一点不是,太太们都精细能干,少爷小姐们都乖巧孝顺,下仆们都勤恳老实。
六太太与她们不同,胜在条理分明、不偏不倚,大帅也看重她不妄言不隐恶的公正。
她管理的账目,就是一分钱也清清楚楚地记着去向,方便大帅查看。少爷小姐们的功课成绩,是她兢兢业业的明证。
大帅信她,但也不肯全信她,蔡舒容明白缘由,越发不敢马虎——叫大帅抓住账目有错,是要挨鞭子的。
她还有个别人都没用的缺陷,为着那桩心病,大帅非但要查她在家务上的账目,更要过问她在学校的交际。男教师、男学生,都是他重点防范对象。
她犹豫片刻,终究按下坦白的冲动,拿出才撰写好不久的文章,请大帅示下:“写的是家中事,地域人物一概隐去,不是极相熟的人且认不出来。先生评价颇高,但若大帅以为不妥,我再拟一篇就是。”
她攻读社会学,拟以这个过渡时期的复杂家庭为题作一篇论文,好取得学位。内容敏感,蔡舒容一度犹疑想要放弃,但教授以为取自真实的材料弥足珍贵,数次鼓励她坚持选题。
大帅皱眉,从来“胳膊折了往袖里藏”,他家风虽好,不怕指摘,但自家事怎能写出来给外人嚼舌头?
念及六太太素来妥当,他压下怒气,定睛去瞧教授点评,倒也认出几个赞美之词。
这位教授他知道,六十来岁的枯槁老头子,家有悍妻,不是会与女学生搅在一处的轻浮浪子。
非如此,他不能容六太太这样鲜妍的年轻女人随一个男人读书。
大帅坐在桌后,目光从低处射到六太太脸上,却像巨人俯瞰蝼蚁。
“读。”
蔡舒容遂指着教授字迹,一行一行读来。
大帅见她读得流利,他认得的那几个字也都对得上,想来不是作伪。
也是,她一贯诚实,与那个贱人不同。
这些女学生,真能给他长面子,也真会给他惹麻烦!
几番心思变化,大帅最终挥挥手:“既是教授认可,听从就是。可别忘了你的本分,少在外头生事!去吧。”
蔡舒容一颤,几乎要脱口说出最真实的念头。
但这篇文章是她呕心沥血之作,这些年学业断断续续,她已被耽搁很久。机会宝贵,也许,她是该听从那个幻觉的声音,先拿到学位。
“是。”
本分,这就是大帅心里的刺。
五太太不安于室所以死无全尸,她谨守本分所以活到如今。
杨公馆所有活着的太太,都牢牢守着“本分”二字,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大帅不知道她早已不想守本分,也早已不再守本分。
如果不是因为止步于怯懦和对学位的渴望,此时此刻,她应向大帅提出离婚。
“我不是你因胆怯产生的幻觉。”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你是谁?精怪,鬼魂?”
“我是想要阻止你重蹈五太太覆辙的人。”
五太太。
蔡舒容打个寒噤。
五太太原本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记得最后一次看到的她,与美丽没有丝毫关系。
大帅用马鞭蘸盐水抽五太太,打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好皮,先是惨叫,到后来嗓子叫哑了,一声也发不出。
大帅抓着她头发拖行至后院,她的玉绿色旗袍碎絮挂在身上,被和着土的血泥染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绛红。
五太太怕得直发抖,面目扭曲得叫人认不出来,可她盯着大帅的眼神里带着刺——她不服,她死也不服。
后来,那刺就长进了大帅心里。
五太太死在大帅枪下,那一年她二十五岁。
红红白白的血点溅在大帅脸上,他杀气腾腾地逼视剩下的女人们,宛如魔神降世。
蔡舒容木呆呆看着五太太逐渐暗淡的眼睛,发着抖,温热羊水顺着腿滚滚而下也浑然不觉。直到三太太尖声惊叫,惊醒身在阿鼻地狱的众人,杨公馆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