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凤冠霞帔的新娘跨进厅门,满身环佩叮当作响,她身上喜服红的像一把火,舔舐着这座古老的厅堂,也照亮了这座厅堂。
她腹部高高隆起,身边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新娘脸上挂着幸福的荣光,肩背展开,笃定而从容。
一个水葱似的女孩子被领到她身边,脸上带着卑微而羡艳的表情,盯着她的肚子,露出不加掩饰的热切眼神。
新娘后退一步,伸手护住自己的肚子,想到什么似的,旋即又前进一步。
要贤良,要大度。
一只手从她头上抽走一支金簪,她还没来得及护住发髻,另一只手又伸过来,从她腕上撸掉一只翠镯。
女孩子银铃似的笑声远远荡过来,新娘辛苦地撑着自己的后腰,耳边如潮水般漫来层层人语,说这贱妇,没得廉耻,只会勾搭男人。
她忽而觉得愤怒,挺起的肚子给了她愤怒的底气,新娘胡乱伸出胳膊,从人群中随意拽出一个人来,狠狠扇了对方一耳光。
那人跪在地上,娇怯怯地哭了出来。
*
【柒】
黎家前头那个大奶奶,真是天下顶个的好人。县城里的人都这么说,她过门时丰厚嫁资,竟然一分不少地全贴给了婆家,瞧瞧如今黎家过的日子,便是大内的皇帝,怕是也不逞多让。
更令人咋舌的是,人都没了,娘家竟然没有来讨回嫁妆……那可是一笔常人难以想象的巨款,据说当年送嫁妆的时候,相隔百里,第一台嫁妆进了黎家门,最后一台还没有出阜州连家的院。
“难怪黎家一个读书的人家,非要上杆子娶那行商的姑娘进门。”各家的太太们消闲时感叹,半是羡艳,半是奚落,“瞧我那儿媳妇,嫁妆少不说,还一分银子都不肯动。我儿子也是没出息,缺银短两都不肯同媳妇张嘴,说什么大丈夫立世,哪有吃女人家的道理,又不是……入赘了。”
便有人问:“听说他们家的姑娘正托人说亲,不知道准备带多少嫁妆。”
另人接道:“这不得看前头那位大奶奶的嫁妆,还剩多少了么?”
笑声四起,厅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句话很快传到了黎太太耳朵里,那位嫁进黎家旁支的太太抽抽嗒嗒,捏着帕子说:“老嫂子,您家富贵,我从未想要从您这里沾一星半点儿的好处,也从未拿着自家的麻烦来打扰您。现在小女说人家,家家户户都来调侃,问我家要出多少嫁妆……老嫂子,求您看在同宗的份儿上,可怜可怜我们。”
她说得颠三倒四,黎太太气得脸色铁青:“那都是……那都是一派胡言,他们连家是看我儿少年英才,这才……这才倒贴过来,我家从未要她一分嫁妆!她……她一个走街串巷的商人,她能嫁进我家,那是祖上积德……她算个什么东西!”
一封信很快从黎家发出,千里迢迢,送进阜州连家的门,用词颇为不客气,说黎家乃书香鼎盛之家,与一介商贾结亲,实乃有辱斯文,只是看连家老实忠厚,才勉为其难,望亲家能知进退,莫要坏了两家姻缘。
送信去阜州的丫头,乃是前头没了的大奶奶的旧仆。
面对怒气三丈的连家大爷,那丫头畏畏缩缩地说,姑娘贤良,县城人人称颂,叫现在这位奕大奶奶没脸。这位大奶奶的父亲官居三品,黎家怕惹亲家公不快,这才来信,叫……叫……
连大爷喝问:“叫什么!”
“叫咱们家老实点。”
连大爷捏着信,压抑着脾气犹疑:“姑爷家是个世代读书的人家,当初上门求亲时,也是恭恭敬敬,有礼有节,他能说出这种话?”
丫头跪地大哭:“大爷,您不知道,咱们家当初陪着姑娘去黎家的人,已经通通叫他们发卖了,就因为咱们家门楣低,不配……不配伺候他们黎家的人。”
“他们黎家是天皇老子!”连大爷火起,斥骂道,“一个破落户,要不是靠我家使银子,哪来今日风光!”
丫头觑着连大爷的面色,又补充:“大爷有所不知。姑娘在的时候,简直就是黎家的下人,每日天不亮起床,去太太屋头候着,不听叫,门都不敢进。姑爷说……说她一个行商人家的女儿,原就该当牛做马,伺候他们。”
连家大爷读书不成事,商场上倒是个人精,原也没这么容易被激上头。
可就连龙都有触不得的逆鳞,更何况是区区凡人?
连家宁愿倒贴破落户,都要和正经官吏拉上关系,这心里最听不得的,就是旁人因出身而轻视他。
他将信纸掼到地上,恶狠狠道:“好,好一个读圣贤书的姑爷,我这就同你一起去黎家,亲自上门赔罪。”
最后四个字,简直是一字字从牙关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