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卷宗,文人诗赋,本朝最不缺的,就是关于陆戈种种英勇事迹的记载。
两年前,陆戈得陛下传召,亲授兵符,加封征北将军,出兵围剿北桓。
一个月前,边境已传回捷报。征北将军孤军深入北桓腹地,直捣王庭营帐。临阵斩杀北桓大单于,俘虏北桓王子和相国,北桓自此散落。
陛下在收到捷报当日,亲自拟旨,昭告天下,封陆戈为上将军。虽还未行册封礼,但上将军的威名在百姓口中,已是人人传颂。
上个月,二哥何进寄来的书信中还提到,上将军战功赫赫,现下正班师回朝。随行押解的还有大批北桓俘虏。听说将在上将军受封当日,一同举行归化大典……
班师回朝,他不回京兆,来樊州作甚?
“这葛小娘子腿脚倒快,怕不是急着回家睡觉,明日好会郎君。”阿元朝葛家马车离去的方向努嘴笑道。
随行的几个女婢也跟着笑起来,偶有一个胆大的还接住话茬,跟着打趣一两句。
何少音被女孩子之间说的玩笑话拉回了神,嘴角不由轻笑。因记挂着匣内新绸一事,便领着众人快步回房。
经过前庭,庭燎火光矩矩。刚才来时并未留意,乍暖还寒的春夜,这冲天的火光,让近身之人倍感暖意。
回到房内,沈嬷嬷已经领了婢女布置妥当,一番梳洗更衣。在确认最后一个婢女已经关门退去后,何少音忙招手让阿元去取匣子。
阿元是她身边,除阿母外,最亲近的人。她所有的事情,阿元都知道。
譬如给葛世嬿支招,又譬如偷偷绣新绸托连娘子卖,再譬如,隔三岔五,去茶楼收集轶事趣闻,或去书肆买几本《轶事录》、《秘辛杂记》、《东窗话册》等等。
“一丈,两丈……”,少音揉揉跪得发酸的膝盖,伸出三根手指晃动说:“足足三匹,连娘子越发会做生意了”。
“连娘子说卖得极好!前年还不让她登门的谢夫人,自今年开春起,已经请她去府里喝过两回茶”,阿元指了指地上铺开的新绸:“这里头就有谢夫人要的缎子。”
看着自家姑娘在新绸间忙碌的背影,阿元忽地慢下手中活计,叹道:“若姑娘是个郎君,现下怕已经在朝中听用了。唔,以姑娘的机灵劲,应付寻常政务应该不在话下。过不了几年,定能光耀门楣……咱也不用忙活这些了。”
这话倒也没错。若父兄仕途坦荡,官路通达,自己也能做个高枕无忧的女娘。
偏偏父亲身为大将军,长年赋闲在家;长兄未有寸功,官路平平;二哥被责令戍边,至今未归。
有时候,何少音做起白日梦来。若她真是个郎君,此刻才不会缩居樊州。定要在京兆大展宏图,施展抱负。绝不像父兄,一个个都是闷葫芦,听不着一声响。
不过,身为女娘,若真想筹谋一番,还是有路子的。譬如,卖绣品可以攒银钱;再譬如,看《轶事录》可以通达消息。
轶事、秘辛之类的,贵在新鲜有趣。不拘天南海北,一通乱看。虽身居一隅,却尽知天下事。
尤其是看到记录自家的轶闻时,恨不得钻进书缝里,生怕有什么遗漏。
写的极好的,大多和自家经历比较契合,看得兴起时,不免夸赞一两句。有时也心生疑惑,谁把自家的事打听这么清楚?若是遇见编排离谱的,当即就要啐一口,连带着把整卷书扔在一旁,不再理会。
看得多了,京兆城里世家大族之间的轶事,也是耳熟能详。轶闻有言,萧丞相家从不设庭燎,他亲孙女年近十八,尚未婚配;中郎将窦将军与发妻不睦,分居多年,窦将军身旁竟无一妾室……
忽然,何少音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转头看向阿元:“今日你见连娘子时,可问清楚了?上个月送去布庄的那件男子衣裳,可卖掉了?”
阿元听了这话,像是猛然想起什么,踉跄地向她身边靠拢:“连娘子说了,请姑娘再等些时日。若是这个月还没动静,再从布庄撤了衣裳拿回来。”
哎,果然如此!男子衣裳不如女子衣裳好卖。若是卖不出去,没法折银钱还是小事,只是白白费了自己那么多心思,真是可惜。
眼下最重要的是,明日要赴上巳宴。阿母近来身子不好,明日定要早起请安。想到这里,少音催促阿元快些将铺在地上的新绸和纹样单收好。
阿元手脚麻利,归置妥当后,忽冲少音咧嘴笑道:“做针线左不过两三年,已攒了三箱银钱,知道的呢”,边说边指着自己,“自知姑娘主意定,有好本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着急找郞君,这般等不及,连嫁妆都预备好了。”
说到此处竟忍不住笑起来,少音脸登时一红,转头往床榻上去,再不理阿元。
翻来覆去,她并未睡着。做绣品攒银钱的活计,当然不是攒嫁妆。虽出身显贵,但她总在一种惴惴不安之中。
半梦半醒间,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幼时常随母亲出入宫门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