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顾岁晴问道。
“两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地想起,就来了上京,只是,我进不去宫中,后听闻殿下到这边寺里祈福,就赶过来了。”
闻言顾岁晴笑了:“也是运气,我正准备去镖局寻你,被这里耽搁了,倒正好叫你赶上,你又救我一次。”
“殿下言重了。”
这是一句谦辞,习惯上,人自谦时,总得稍稍低下头去,以彰真心实意,易安话语是温吞诚恳的,却眼神灼灼,近乎无礼。
一声放肆涌在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易安的眼里有着惶恐后怕,又带着惊喜莫名,像是冰山一角,其中压抑的克制意味叫人心惊肉跳。
被这样一双桃花眼盯着,该是熏然的。
一时沉默下来,却并不尴尬,这庙宇佛门重地,往高远处望,自有一番超脱意境,这地下却是一片狼狈,血水污秽杂糅,地底深处掩埋着最浑浊的欲望。
“后来,如何了?”顾岁晴到底是问了出来。
前世,她确信自己带走了耶律昂沁的性命,却又觉得,那样的时局,便是苍厥群龙无首,上京城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想想都叫人绝望。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又说神明慈悲,怎么就任由血与火遍踏山河。
可偏偏,又叫她重来了这一世。
“殿下。”易安唤了一声,上前一步,抱住了顾岁晴。
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顾岁晴勒进血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存在的真实感。
前一世,顾岁晴死于阵前,苍厥失了主心骨,很是内乱了一场,他趁乱带出了顾岁晴的尸体。
耶律昂沁被顾岁晴阴杀,余下的蛮子只能围杀泄愤,带出的尸体,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好的。
易安亲手一点一点的清创,擦拭,到这个地步了,他只希望下葬的时候,公主能尽可能体面一点。
衡山公主殿下生前,分明是绝代的美人。
光是这一道手续,就进行了三天,易安废寝忘食,一应步骤都亲力亲为。
也正是这么一拖,让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擦掉那些狰狞的血块之后,里面的皮肤白皙光滑,就连胸口的致命伤都隐隐有愈合的征召。
本来易安选好了一处山灵水秀的地方用做安葬,但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让他燃起了一丝希望。
有一件事,他没有同顾岁晴说过,她当时服下的半步阎王,是出自他师傅之手。
他师傅隐山道人,平生二因当头,行踪不定,所以信奉因缘际会,好为人师,讲究的是一个因材施教。
半步阎王,是一道古方,只听其名,是无解的毒药。
易安也不太确信这其中是否还有他未参透的神异。
易安费尽工夫寻来一位圣手,这圣手见了洞穿心脏的尸体,当易安是在寻他开心,怒发冲冠。
再后来,见其果真在缓缓自愈,引为精怪,望闻问切一个也没落下,最终只道:“怪哉怪哉,肉身可愈,已是通天之力,生魂难归,终究只是徒劳。”
圣手摇头晃脑地离去。
又过一月,顾岁晴身上的细小伤口已经痊愈,血污尽退过后,肤色白里透红,远观与常人无异,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睛。
若不是胸口尚还狰狞,呼吸全无动静,易安几乎要真的相信这个奇迹了。
易安带着顾岁晴回了琅山,意图寻觅师父,他没能见到隐山道人,只得了一句话,救人,先救世。
时下北地尽落苍厥之手,皇上迁都山南,改元启安,时人称南国,上京未复,无数流民惨死,报国无门的儒士投湖。
南国歌舞不休。
衡山公主的事迹传回,皇帝将其风光厚葬,因未寻回尸身,特许入帝陵的,是一套顾岁晴从未穿过的衣冠。
这世道,分明已经无药可救。
易安埋首琅山藏经阁,不问世事,顾岁晴被安置在后山的一方寒潭里,山中无日月,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她依旧年轻貌美,神色平和安祥。
易安发边却隐见斑白。
多方寻觅之下,终于让易安拼凑起了蛛丝马迹。
半步阎王,实是隐山道人一脉的镇山神药,有逆转乾坤之能,只条件极苛刻。
非尊贵之人不能,非横死者不能,还需要天下起刀兵,非乱世不能。
集贵气,煞气,戾气于一身者,才受得住逆转乾坤的气运。
每回得了线索,刚开始,他还期待惊喜着,希望次次落空,到后来,易安总是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试一次。
每一次。
同顾岁晴初次相见时,易安还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如今他孒然一身,所有心力尽数耗在这一件世间极荒谬事上。
他凭着那点子念想,反复咂摸逆转乾坤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