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
池梧问。
李柄垂下头:“没什么,就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两人蹲在破庙门槛上,望着街巷里头奔疾玩耍的幼童,李柄忽然来了句。
“池梧,你与莳娘,究竟怎么回事?”
池梧用木枝在尘土里画圈,闻言手一滞,他拢上李柄肩膀,哈哈大笑:“能有何事,这么多年的情分了,人嘛,哪有不闹矛盾的?”
李柄扒开他的手,欲言又止,半晌缓缓道:“希莳她……”
“算了。”
“你说什么?”
“没有。”李柄摇头。
年岁久远,他额上的黥刺疤痕逐渐与皮肤融为一体,被碎发遮住。
这些年,李柄因着军功与上司提携,升了百夫长,已不必在臭气熏天的马饲场办事,可因为面上的黥刺,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始终受人鄙夷。
更重要的是,百夫长的官还太小,人微言轻,没能力将希莳从教坊里脱籍。
当下困境,若要破局,唯有拼命,去做他人避之不及之事。
“池梧,南诏叛乱,我报了平叛的军伍,没个三个月,怕是回不来,这些日子,莳娘还劳你多照顾。”
池梧忽然猛从木墩站起,朝李柄大喝:“南诏?你他娘不要命想军功想疯了?那里的援军可是去一批死一批,将领都被朝廷斩首好几个,我听说,南诏的寨子抓住战俘,可是要扒皮挖心的……不行……我不同意……你这事,肯定没与希莳商量,倒时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你么。”李柄垂头苦笑:“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
“劳烦你娶了希莳,她乃乐籍,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池梧扭头就要走:“我去告诉希莳。”
“池梧。”
李柄在后头,淡淡叫住他:“名字上报,收不回来的,我不想再做逃兵了。”
“生死天定,我不甘心与妹妹一辈子活在父辈罪错的阴影之下。”
“池梧,你知道的,我这辈子的心愿,就是和希莳恢复良民之身,若届时凯旋而归……”
他深吸口气,笑:“咱们可以在乡下买上一亩田,一院房,耕地缫丝,将日子圆满过下去,再也不奔波流离。”
“我知道你小子存了不少钱,到时候,可别吝啬借兄弟一点。”
池梧背影顿住转身,他下颚隐动,泪涌上眼眶打转,带狠的拳头砸向李柄:“自以为是、顽固、无药可救!”
丢下一通话,他气势炬赫冲向外头,走出一段,他又不舍,退回来。
李柄静静站在断头佛像前,寡言望着他。
“你哪日出征?”
黥面青年见到折又复返的人,欣喜地弯起唇。
“明日。”
翌日,灰霭天穹下起暴雨,池梧与李柄在乡郊酒家的竹蓬饮酒相送,李柄最后一杯烈酒入喉,他抓起身边长缨枪,就此踏上南征军营的道路。
池梧默视相送。
这一切都瞒着李希莳,李柄骗她,自己只是去它处运粮。
倘若他能知道,李柄这一去,就将与此生仅存的至亲,天人两隔,池梧说什么,都不会让李柄跨出这一步。
*
转眼间,李柄离开半月有余。
这天,池梧依旧在码头搬货。
江涛吞吐,烟雾氤氲间,他戴着斗笠,透过成丝坠下雨点,隐约看到一艘巨大的货船朝自己驶来。
雇主扯嗓子在雨里大喊:“这批货,可是从泗北渡江远来,上好的一批百年楠木,你们搬得仔细些,若损坏了,官老爷杀你们十个都赔不起!”
脚夫们大声应和。
池梧他们合力将粗壮的楠木一条条抬下货船,忙活直到黑夜,才将所有金丝楠木送到后头静待的十几辆牛车上。
驱牛的车夫皆携枪戴甲,面容峻严。
池梧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批货,是官府的。
只是为何官府运货要如此隐蔽?货船上也没有悬挂特殊旗帜,旁人来看,会以为只是一艘普通的商船。
他没有驻足过久,就与其他脚夫一起提着灯离开。
第二日,池梧便被漕运码头的雇主推荐到广栖楼接新活。
因他平日干活卖力又不惹事,雇主们都很喜欢他。
郡守赵元吉为了迎接来锦阳视察的江南东道节度使,不惜动用重金重修广栖楼,官府出资,给的工钱不知比码头做脚夫高上多少。
广栖楼乃前朝名楼,无数文人骚客曾在此处留下过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后因前朝末年战乱,被一把大火烧毁大半。
他不会木工,便只能为那些技艺高超的筑楼木工打下手,有时做做搬运,有时则是锯木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