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记得,当时师父瞥了她的手一眼,嗤笑一声,但最终还是把她留下了。
她那时只是个孩子,并不情愿进入这个怪异世界。每日的训练让她手上遍布伤痕,过度疲劳使得手筋每晚抽痛,有时候半夜手部突然痉挛,会让她猛然握着双手惊醒,却又无从纾解,只能抱着自己的手一直哭。
因为这双失控的手,所以师父吩咐她将一具时钟搬去堂上时,因为负担不住沉重的机身,她不小心将它在桌上磕了一下,结果时钟卡住,再也无法运转了。
这具时钟是师父的得意之作,他潜心钻研古籍中苏颂的水运仪象台数年,然后将所有机括细微为之,用了四千八百个精微至极的零件,花费了五年时间才完成。
只需倒入几杯水,然后压紧钟身,机括便会自动将水流吸到山顶,然后顺着山腰蜿蜒流下,带动山间百兽在林间穿行来去,最后水流汇入池中,再度被吸上山顶,循环不已。而林间谷中,还有一座寺庙,每到一个时辰,庙门打开,一个小和尚会在门内敲击木鱼报时。若到午时,则百兽齐鸣,小和尚会持扫帚出门扫地一圈。
然而被她磕碰之后,里面精微的机括受损,水流停住了、百兽不走了,小和尚也不敲木鱼不扫地了。
师父拆开外壳,看着里面四千八百个零件,气得抓起根竹梢狠狠抽她。毕竟,这些零件全都精微无间地结合在一起,如果一个个拆解下来检查的话,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肯定弄不完。
阿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他抽打。海上天气炎热,她衣服单薄,没抽几下便觉脊背火辣辣地疼,她眼泪不由得扑簌簌掉了下来。
却听门口有人问:“公输先生,多年不见,怎么一来就看见你在打孩子啊?”
年幼的阿南泪眼婆娑,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记得她一身华服,可头发已全白了,海岛灼热的日光映照得她全身通彻,泪眼中看来散着虚幻的光。
师父悻悻丢开了手中的竹枝,道:“我多年心血终于完工,特意修书邀你过来观看这座水运宝山时钟,谁知这混账居然一个失手把它摔坏了,我打死她都不冤!”
那人笑道:“年纪这么大了,性子还这么急。铜铁制的东西若是一摔就坏,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到家,关人家小娃娃什么事?”
说着,她走到那具时钟前,俯头仔细看了看,隔着外壳用指尖轻轻地从上叩击至下,侧耳听了一遍,然后将宝山外壳卸掉,用一根小铜棍伸进密密麻麻的机括零件之中,将可以够到的地方轻敲了一遍,闭上眼睛细细听着。
须臾,她微微一笑,丢开了小铜棍,说道:“转运水流的一个小棘轮震偏了,卡住旁边的杠杆,因此连带得整座宝山停止运转。你把小庙拆下来就能看见。”
师父将信将疑,忙去拆铜山上的小庙。
而她则抬手轻抚阿南的头发,又坐下来拉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指轻抚过手背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面容沉静。
阿南站在她的面前,看见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即使年纪已经大了,上面的褶皱已经加深,但那依然是一双保养得特别好、修饰得干干净净、一眼便可以看出很有力度的手。
阿南忍不住抬起眼,小心地、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难免有许多皱纹,但肤色依旧皎洁,一双眼角带着风霜的眼眸,也依旧清亮如少女。
她的双眉间,有一朵如同火焰的刺青,如同花钿般鲜亮。
而她抬眼看着阿南,微微一笑,握紧了她尚未长成的小手,说:“你这可不行,我教你一套手势,以后你手痛的时候就照着按摩缓解,就不会痛了。”
她纤长有力的手指替阿南按摩着,低声教她如何保护自己的手。
正在此时,旁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阿南转头一看,只见流水潺潺,山间小兽穿行,那座宝山时钟重新开始运转,循环不息。
师父喜滋滋地回来坐下,打发阿南去煮茶。
阿南提着炉子蹲在阶下扇火煮茶时,听到堂上传来的低语:“你这徒弟很不错,好好教导,将来你们公输一脉说不定就由她发扬光大了。”
“这小娃娃?”师父嗤之以鼻,“天赋尚可吧,但整日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的,看着令人心烦。不愿入这行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我看她将来比你有出息。你说说看,你六七岁时,能如她一般心智坚忍?”
师父哑口无言,瞥了阿南一眼又悻悻道:“你要是看上了,送给你得了。”
“她跟我不契合,棋九步靠的是天赋,后天再怎么努力,也走不了我这条路。但你们公输一脉主张勤、潜二字,她倒很合适,以后若有机缘,说不定会走得比我们更远。”
师父瞥瞥阿南,不屑问:“这小丫头,能有这样的命?”
“谁知道呢?这世上任何东西我都有把握计算,可唯有命,我真算不出来。”
师父哑然失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