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勉强算得上安生的日子没过多久,十王司的判官派人传信,通知作为昔日剑首弟子和如今的神策将军的景元镜流彻底堕入魔阴身,并且试图冲破牢狱。抵达幽囚狱时,关着镜流的牢房已经没有人在看守,取而代之的是工造司研制出来的机械。景元站在屏障之外,没带上他的刀,也没带上他自从咪咪离世之后就养来解闷的团雀,甚至卸下了护甲,就这么站在那里。
像我站在丹枫面前问他为什么会失控一样站在那里。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她已经不再是罗浮的剑首,也不再是镜流,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需要铲除的敌人。”
“镜流已逝——”
判官的声音仿佛仍旧回响在耳边,眼前的星槎海不再人来人往,燃起一片灼目的火焰。
普通的云骑军已经无法阻挡堕魔的昔日剑首,趁着混乱前来搅浑水的丰饶余孽也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去找镜流吧,景元。”我提着长枪,立在面朝镜流的景元背后。抬起手,枪尖直指被带入星槎海的步离人,“就像以前一样抬起头去见她——”
——然后为她保留作为罗浮剑首最后的尊严。
他没有说话,我猜他已经知晓话中的未尽之意。
我听着景元脚步声逐渐远去,将枪尖送入敌人的躯体,从星槎海深处蔓延至脚下的冰晶冻结了在半空中甩开成一道弧线的血液,还有试图朝着深处前进的云骑军。
“行了,别再深入敌营了,当务之急是替景元将军守好背后。”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
这是他必须要走过的路,或者说,这是镜流想要让他亲自用双脚丈量的前路。作为神策将军的景元必须要走入到烈火之中,不可迟疑,不可畏惧,随着煌煌威灵一同前来的洪流向前行走,直到命运承载着他来到彼岸,直到双脚再一次踏上坚实的土地。彼时的罗浮将迎接它的下一位将军,或是又一个魔阴身者。
行军近百载,最难打的几场仗倒是都与景元有关。
不知道是第几次抖落枪尖沾着的血沫,我近乎机械地重复着杀敌的动作。脑子里想的是过去,想起“云翳障空,卫蔽仙舟”的誓言,还有征战时奏响的战鼓与号角,想的是身处幽囚狱却依然尽力保持着仪态的镜流,和她作为剑首对我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或者说请求。
我可以理解景元的茫然与迟疑,因为或许就在几个时辰之后我也要面临那样的境地,做出和景元同样的选择。但我还没想好要是我也堕入魔阴身,该让谁来给我一个痛快。我比较倾向于丹枫,毕竟他作为持明族人转世就约等于重开,忘记过往一切的同时得到又一个六百年的轮回。
永不落地终究是近乎奢望的愿景。
身后传来刀刃曳地的声音,我转过身,在罗浮云骑愕然的目光中将兵戈指向神策府的将军:
“奉剑首镜流之遗命,仙舟曜青云骑军屯骑校尉泱明,审视神策府将军景元,时刻警惕其言行心性,倘若显现魔阴之相,当就地伏诛,不容留情。”
景元听到这话,轻声笑笑:挺不错,是该这样。
结果他回到家中就画风一变,说师父的遗命虽然有道理但我觉得不太行。
我皱起眉,抬头看着景元,然后叫他把头低下来,用双手拍拍对方的脸。
“笑得比哭还难看,别笑了。”
结果听到这话他就真的笑开了。我感觉自己被这个人耍了,又一次,于是拉开距离一脚踹上他的小腿,说你他妈的给我哭!
哪有从来都不会落泪的人呢,哪有从来都只会以笑容示人的家伙呢。可我从来都没有看见景元哭过,哪怕是挨了打受了伤也只会笑着说,小明,伤疤是男人的荣勋。
行军多年我见过无数年轻人走上战场又从战场上离去,也目睹过他们在一管笛声的悠扬当中落泪,家书写不尽他们的生活,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景元也不过是一个人,在成为神策府的闭目将军之前他先是景元,是罗浮惊才绝艳的天才。
我气得又踹了一脚:给我哭!
话音刚落,没等到景元红眼眶,我自己反而先开始掉眼泪。景元看到我眼泪止不住就慌了手脚,停下笑声问我怎么先哭起来了。
我说因为你不打算哭,所以我才要替你掉眼泪。
“我怎么可能不会哭呢,小明。但是还有很多眼睛在看着我,要是连神策将军都因为这种事情陷入崩溃,罗浮还能指望谁呢?”他的声音响在头顶,伸手拍拍我的脊背,“神策将军不能让眼睛模糊,什么都模糊了,绝望就异常地清晰。”
景元后来又说了很多,说他当年跟着镜流习武时因为武器脱手被镜流用剑鞘敲了好几次脑袋,还有一些时候他打算做点零嘴孝敬师父,结果一进地衡司的食堂厨房就被做饭的厨子当成偷吃的小孩拎着擀面杖赶出厨房。还有一些事情我没太听得清,直接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