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日)
媳妇儿,今天是你在ICU的第三十天,一个月了。今天是周日,我上午找值班医生了解你的病情,她说你这两天血压不太稳,忽高忽低,其它都还可以,但还是没有苏醒的意思。我向她请求进去看看你,她说里面有危重病人,有规定不能进去。没办法,我只好在ICU家属等候大厅里守着。
今天也是我守在大厅里的第三十天。这三十天里,白天呆坐在椅子上等你的消息,晚上躺在折叠床上想着你、给你写信,从来不敢离开太长时间,生怕漏掉你哪怕一点点的信息。吃饭、上厕所、洗漱、给你买东西等必须离开的时候,也是匆匆地离开,急急地返回。每天最闹心的是打听不到你的病情,等不到你的好消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好,就像被人架在火上烤,温火慢烤,一点点地把油水耗尽。其实大厅里的嘈杂喧哗根本算不得什么,叫人难受的是常常有死人从ICU里抬出,前天下午不到十分钟就抬出三个,死者亲属那个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加之联想到ICU里面自己的亲人,真叫人痛苦不堪,不知所措。时常会听到有人说,即使是没有亲人在ICU里、没有任何压力的人,在这个大厅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也得抑郁或者精神失常。我说,我们之所以没有抑郁、没有精神失常,是因为我们心里时刻充满希望,期盼着我们的亲人早日从ICU出来,精神不倒人就不会倒。
ICU里的好心人,还有大厅里相处不错的病人家属,常常劝我回家休息,不用二十四小时在这儿盯着,还劝我晚上不用在这儿住,说你病情已经很稳定了,不会出现大的问题。可我就是不放心,更不忍心离你太远,觉得在大厅里待着心里踏实。他们说我太痴情、太固执,我说没办法,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呀。
在大厅里确实难熬,确实很苦。我是吃过苦的人,从来不怕苦,但此苦与彼苦却无法比拟。现在的苦,是心苦,是心灵深处之苦,不知道苦到什么时候,让人苦不堪言,无法排解。过去的苦,多是身苦,是身体疲顿之苦,睡一觉,歇一歇,苦也就烟消云散,精神重新焕发。
记得我开始在生产队上工挣工分,也就十一二岁。每天早晨鸡叫第三遍天刚蒙蒙亮就被妈喊起来,人是起床了,可眼睛却没有睁开,走路还在睡觉,干活时眼睛还是闭的。那时我长得很瘦,个子也不高,挑农家肥不到大人的一半还很吃力,只得将扁担横放在两个肩膀上,驼着背弯着腰往前走,每挑一担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透。即使累成这样,一个早晨才挣半分。夜晚没睡够,加之早晨上工的劳累,免不了上课打瞌睡,尽管教室夏天比室外还闷热、冬天比室外还寒冷,但一点儿也不影响睡觉,我常常被老师敲醒,接着睡眼惺忪地听课。那个时候也确实挺苦,但那是少年时生活条件差带来的苦,它能让人一辈子都知道什么是甜。
前面给你写了我第二次高考后回家不要命地干活,那时正是我老家盛夏最酷热的时候,一连干了二十多天,确实是苦,但那是我自找的苦,是迷茫时的苦,一旦曙光出现即苦尽甘来。
我当机械师两年多也真是苦,夏顶炎炎烈日,冬冒凛凛寒风,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下班时已是筋疲力尽,就像有的战友形容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但那是军人的职责所在,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苦,也是可以承受的苦。
还有写材料也苦。我在军区空军机关是“笔杆子”,转业到地方还是“笔杆子”,写大材料哪次都少不了我。一个大材料写下来,几个人合作也需要五天八天,有时被一个思路、一个观点憋得想撞墙想跳楼,有人说写材料的人是“省老婆、费灯泡,损腰肌、伤脑筋,喝浓茶、撒黄尿”,这确实很形象。但是,当一个令人满意的高质量的材料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脸上露出来的是得意的笑容,所有的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写材料再苦也是有时间限度的,更何况还有收获的喜悦。
在我的大脑里,留下痕迹最深刻最清晰的不是曾经的甜,而是受过的苦,这些苦犹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核能,一直给我克服困难、战胜挫折的勇气和力量,推动我不断前行。因为吃过苦,我才知道什么是甜,也才懂得如何珍惜甜。有时给儿子讲我过去受的苦,他竟认为是天方夜谭,不以为然。我能理解,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怎么能体会到苦呢?其实,不知道苦的滋味,也很难品尝出甜的味道。
媳妇儿,这三十天的苦,恐怕是我一生中感受到的真正的最大的苦,这是从心里往外溢的苦,苦到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苦到血液,苦到骨髓,痛彻心扉却又无法言说,与过去的苦完全是质的不同。有人说苦中有甜、苦中有乐,那是他没尝到“心苦”的滋味,否则怎么可能品出甜的味道、又乐得起来呢?面对这个苦,我告诉自己:无论多苦,也要往肚子里咽,让这苦滋润心中的希望,催生希望之花结出期望的果实。媳妇啊,能让我尽快结束这个苦的,只有你呀,你醒了、好了,我才能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