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地下,都道青要山的万华城是个好地方。物华天宝,奇珍遍野,师父本是一株玲珑草,六千五百年前修成散仙,医术了得,后来建了这万华城,成了城的主人。
洞天福地凡是修得道的,都喜欢来这坐坐,却不是为了师父的医术而来,而是因了这万华城的别名,小红尘。
诚然,万华城仿了尘世。
往来的仙家,或倚栏杆,或抚琴面,或握书卷,做垂头掩面状,说那一世的那一人,睹物念旧。得了道了,反而追忆起前尘旧梦里的过眼烟花。
许是听多了各色悲春伤秋的故事,周遭的花木鸟兽也颇为灵动了些。
我,便是书阁前那方白玉池里的一株并蒂莲,因师父寂寞,被点化成人。
当然,城里不仅师父寂寞,我也十分寂寞。
万华城无人来时,我能听进千八百种声音,山泉击石,松竹摇曳,小脚的野猫窜过灌木,亦或是求偶的鸾鸟争相扑打。我已能辨出东风与西风吹过时,檐角风铎声响中的不同。安静时,我自觉已超凡入胜,直达无我之境。
这一切都很好,只是这一份恬淡静雅却养出了我一些不太上台面的癖好。
这类癖好主要表现在访客登门时,我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活泼。我也与师父解释过这个癖好的突如其来与不受控制,可惜师父完全不能理解。
总结一下,我也只是拔过火神的胡子,扮吊死鬼逗过夜游神,给萨真人的茶里添过□□,给太白金星画过女妆等等等等。
师父大度,这种事也就笑笑作罢,连个训斥的话也没有。总留我一人向受害者据理力争,最后只能脸红脖子粗的埋怨师父不护短。
由于我的出现,万华城没落了,千年万载不来一个访客,师父说我这是和人家结了梁子。
这梁子结的最大的,还得数冬雕。
七月十四,晴,东南风。
“水苏,又跑去哪里了?”师父寻不见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手上拿着我未看完的医书。我藏在矮灌木后看得清楚,却誓死不出去。
我的乖乖哟,这医书不能再看了。
严师固然出高徒,可我还是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苗苗,经不住重压的摧残。起先是一年看懂一本医书,后来是半年,三月,一月,这眼看着师父就要让我一天看一本了,我有些吃不消。
恍然想起幼时年岁,师父在庭中起舞,我觉着好看,就跟在后面比划,偶有几次绊着师父,她也只是稳住身形来摸我的头。
啊,多么美好的童年时光啊。
我正沉醉于往事,头顶传来师父的声音:“原来在这呢。”
“师父……”我瞬间蔫了精神,为了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用手抹了把地上的腐土拍在脸上。
师父爱干净,本欲扶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也僵的没有表情,“好徒弟,学会逗弄你师父了?”她僵住的手顺势捏决,虚空里将我提起,也不放下来,吊在半空和她齐平。
我年岁尚小,比之师父矮了一节,这个齐平使我悬在空中无所适从,脑中飞速思考,想找出个逃跑的法子,末了,只有干干笑笑:“嘿嘿嘿~”
师父一愣,竟学着我干笑起来:“嘿嘿嘿~”
“哎呦,我的好师父。我这样笑没什么,您可不能这么笑,显得多傻啊,跟个傻姑似的。”
要说我师父,那可是我见过最自律最自恋的人了,无时无刻不美丽,不端庄。我若能落一个好看的名号,那师父就是超级无敌特别极致的好看,外加我一生未能修成的端庄。师父自己也拿捏着这一份好看与端庄,不会自降了格调。
如我所料,师父她恼羞了,却未成怒,覆手把我放下:“你既知道,女孩子家就该收敛些淘气。今天都跑了几回了?”
我落了地,心中忐忑道:“六……六回?”
师父把医书晾在我面前,指着上面乱糟糟的一团问我:“你这画的是个符?”
呃,刚才睡着了,笔不小心扫过医书,留下几道曲折蜿蜒十分艺术的线条。我连忙转移话题:“啊,师父,我突然想起院里的沙梨该打一打了,正好做个梨膏润润燥。”
师父单掌拂过书面,我那些鬼画符消失的无影无踪,“你这个理由,前儿个就用过了,我没准。”
“那今天能准了我吗?”
“还是不准。”
我点头,看她又将医书向前翻了几页,立即就有跪下求饶的冲动,而这个冲动没有快过师父的手,我还未跪下,医书就已翻至扉页,书名《情还旧梦》已映入眼帘。
也不知道现在跪还来得及吗,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视死如归。
“我可不记得哪本医书叫这么一个名儿,我给你的《金匮十问》呢?”
“……”我不敢答。
师父突然想到什么,翻到我刚才鬼画符的那一页,又前后对比了几页,然后,那本书就砸到了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