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二十六年,春雪晚来,寒风又起。
雪絮子夹着雨水,零星下了一夜,给向暖三月来了场倒春寒。
此时屋里却热气扑面,炭火正旺。
“华英呢?”冷明烛一手支头,歪身坐在妆镜前,美目微阖,犹自困倦着,开口时尚带了几分侬软。
铜镜中映出一张明艳夺目的面容,即便美人双目未睁,却也能隐约瞧出几分凌厉矜贵来。
身后女使拿着玉梳正给她挽发,小心翼翼回道:“华姑姑方才被人叫到外头了,主人要是着急,奴婢叫人唤一声去。”
“不必了。”
话音方落,华英从外间打帘子行进来,行过礼朝梳头女使递了个眼色,把人指使到外面候着。
她上前拾起玉梳子,继续挽发梳妆的事宜,“殿下,刚刚递消息过来,说是查到一丝眉目,只是牵扯稍大……”
冷明烛淡淡道:“说。”
“据查国公爷兵败那一战,本应由阜阳侯作为先锋出战,然而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竟成了阜阳侯于后方压阵,老国公爷阵前血战,最后力竭而亡……”
“阜阳侯,沈协?”冷明烛蓦地睁眼,“还有什么?”
“眼下只查到这些,卷宗、秘案我们的人都接触不到,似乎这件事情乃是有人刻意封存。”
冷明烛的外祖卫国公林焕两朝元老,一生用兵如神,几十年来手下从无败绩。
可这样一位三军主帅,竟离奇地血战沙场、力竭而亡,战后无人追查深究,还草草地扣下一个用兵不利的帽子,毁了他一世英名。
十二年后,卫国公贵为中宫皇后的长女骤然薨逝,撇下了冷明烛和年仅十二岁的六皇子。
近年来她苦查外祖战亡真相,一直都毫无所获,却不想今日刚刚得到一些线索,就是指向当下炙手可热的一品军侯。
“这事儿不可叫旁人知晓。”冷明烛捏着小指上尖锐的宝石护甲,冷漠而坚定地说:“叫他接着往下查,当年沈协不过一个阵前先锋,不该有调动外祖的权力,从朝中位高权重的老臣身上着手,不管是可疑人物还是证物,我全都要。”
顿了顿了,又补了一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是用钱,尽管去提,不必吝啬。”
华英手中玉梳不停,“奴婢明白,已经交代下去了。”
她是冷明烛身边旧人,当年由惠德林皇后一手提拔上来,才有了今日身为昭华公主府掌事女官的风光。
她对卫国公一家人心怀感激,可以说在这调查一事上更是尽心尽力,为老国公沉冤昭雪的心一点也不比冷明烛少。
华英将冷明烛长发挽好,挑了与头饰相称的耳坠子戴上。
冷明烛望着镜中自己,抬手拨了拨耳垂上挂着的罕见的宝石坠子,闪闪发光的坠子前摇后晃,“把头面换一副,日常些就好。”
“殿下一会到四殿下府上赴小宴,打扮得那么素气做什么?”
冷明烛面无表情:“她做东,合该耀眼些,我岂可抢了风头。”
华英笑道:“殿下真宠着四殿下,今儿这样的破天气,您竟还肯出门赴劳什子小宴,到时着了风寒,可得把四殿下请过来亲自照看您才行。”
“多嘴。”冷明烛低声斥她。
服侍冷明烛换上外衫,裹好寒冬腊月里才会拿出来穿的棉斗篷,扶着她从房里出来。
门口左右站着两个值守侍卫,见冷明烛盛装出门,忙伏地行礼,目送主人离去。
*
四公主府波心小筑的花厅里热气蒸腾,感受不到半点雨雪的痕迹。
屋里群芳环绕,三五成堆坐在一块。
冷明烛自小孤冷,和她们玩不到一起,便寻个僻静处以手支头倚在软塌上,老神在在打着瞌睡。
耳边众位小娘子嬉戏笑闹、插科打诨,她隐约模糊地听了几句,尽是些谁家娘子的衣裳好看,哪家铺面的脂粉不俗……
只觉困意更甚。
梦中一片黄沙血海,远远望去黑压压遍地战死的将士,他们身上甲胄破裂不堪,露出里面被刀斧枪戟留下的狰狞伤口。
尸山血海中央,踉跄站立个花白发的老将军,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手中的长戟上,那戟深深埋入土里,方使他屹立不倒。
风过黄沙起,老将军背后染血的披风迎风扬起。
万籁灰败中,唯余那一点血色灼痛双目。
冷明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模糊不清的苍老轮廓和蔼亲切,让她忍不住落泪。
耳边风声阵阵,马蹄咚咚,嘶喊声震破耳膜,她却无比清晰地听见那老将军一声声宛若泣血的哀嚎:沈协,沈协!你私通外敌,置我大厉边军于何地!你枉为一军之将,枉为大厉臣民,你不得好死!沈协,沈协……
尸骸堆积如山中站立的老将,是她早已战死沙场的外祖,卫国公林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