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刚刚笔走龙蛇在那里哗哗哗地记下曹操的作品,还和左右嘀嘀咕咕,赞不绝口,但现在夸完了,又毫不留情地怼上了。
是个能分清青红皂白的!
刘备又感觉很满意了。
这可不是挥舞忠孝节义的大棒子在打人,实在是这兄弟俩破廉耻到一定程度,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出奇。
曹操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么残暴的一通输出,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唉,我岂不知此间种种?”他说,“只是本初是我总角时的挚友……”
本初是他的挚友,曹操说。
当他开启了这个话题后,新一轮的炫技又开始了。
他讲的是一个平平无奇又跌宕起伏的故事,是两个知心好友扶持又提防,决裂又和解的故事。
本初负了他,夺了他的兖州,他负了本初,千里迢迢去夺邺城。
唉,唉,回首数十载如白驹过隙,他鬓边生了银发,本初也已经躺进他冰冷而壮阔的坟茔之中,故事走到这一步,什么封侯拜将,封疆裂土之事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曹操用平静而哀伤的目光望着刘备,“当年袁氏治《孟氏易》,弟子遍布天下,我是才疏学浅之人,不曾习得其中深妙,今我愿将五千兵马、邯郸小城,尽献于明公,换袁氏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明公啊!若他们愿意倒戈弃甲,盼明公能给他们一个读书治学的去处,不令绝学失传啊!”
有人很大声地抽泣起来。
接二连三又有人偷偷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擦起了眼睛。
环视一圈,不管是忠厚些的比如孙乾简雍,机灵些的如徐庶法正,连几个武将眼圈都红了。
……张辽眼圈没红。
张辽坐在那里,一脸的神游天外,看他的表情,刘备就能猜到他心里想啥。
不管怎么说,反正刘备哭了。
字字句句,平淡又隐忍,悲伤又悔恨,这样剖心泣血的请求,谁听了能不哭啊!
哪怕是最警醒的人听了,一字一句在心里比对曹操这一路的所作所为,都不得不承认,他没说谎啊!他直言了自己的背叛,自己的懦弱,自己的忏悔!
这种身份,又这么坦诚!
更关键的是,他的请求对于刘备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可没有提出什么不自量力,狂妄高傲的要求,他这完全像一条秃了毛的老狗,叼着猎物来到主人面前,卑微请求它留自己孩子一条性命……什么丧心病狂的人会拒绝他呢?
有泪水从面颊划过,落进修剪得很精心的胡须里。
刘备将煮得很热的酒又舀了一勺,添进曹操的酒爵里,很郑重地给了他这个承诺:
“便如公言。”
曹操坐着车马去往内黄时,夏侯惇很疑惑为什么这个消息不提前告诉袁尚一声。
这样的谈判条件,这样的苦心筹谋,可以说亲爹也不过如此了。
……不对,考虑到曹家长公子的境遇,他们完全可以腹诽,曹操对袁尚的爱是完全超过了对自己亲儿子的!
只要袁尚不是个狼心狗肺的,那他肯定也该嗷嗷哭过一番后,跑去自己爹的坟墓前说一声他这位好友如何尽心尽力,再等到曹操回来时,提前在路边站好,看他的车马过来就赶紧扑上去大叫假父。
但曹操为袁尚做了这样多,却偏偏没有提前告诉袁尚。
……要是陆悬鱼来吐槽,可以说是非常隐忍,非常有后世“追x火葬场”那个为虐而虐的味儿了。
于是袁尚接收到的消息,就与内黄这边已经重新姓刘的世家们亲眼看见的大为不同。
有依旧忠于他的县城偷偷传信过来,看到了曹操的车马一路南下。
有游弋于邺城附近的斥候确认了这个说法,曹操这一路不是轻装简行,而是大张旗鼓,连旗帜上的曹字都那么清晰。
有内黄附近骑在墙头上,随时准备唱一曲忠诚赞歌的豪强传信过来,说曹操的确是奔着刘备大营去了。
当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传到袁尚面前时,他根本没想过再三再四地确认曹操见刘备做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他认下的这位假父也背弃了他!
“曹贼!曹贼!”袁尚在自己这间空空荡荡,摔无可摔的屋子里环视一圈,忽然冲到武器架前,将佩剑拔出,用尽全力地砍向那些已经伤痕累累的家具!
他再也没有能够倚靠的人了!
他再也没有能够信任的人了!
他!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他必须要面对这一切!
这苍白而又刺目的假想晃得他整个人像是在火里炙烤,又像在水里浸泡,他就这样在极度的恐惧与愤怒中歇斯底里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终于累了。
他望着这间狼藉的屋子,又望了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