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贾母凑趣说话的是赖嬷嬷。
贾府风俗, 年高服侍过长辈的家人格外有体面,因此连王夫人对赖嬷嬷也要尊敬些,话问得和软。
赖嬷嬷听问, 先看贾母, 心中有了计较, 才笑道:“宁家这支只剩了他一个独苗儿,倒没听说定了亲。也不知将来哪家有福气的, 能得这么一个好女婿呢!”
又一叹:“可惜是差着辈分,不然……”
王夫人面露遗憾,还想再说什么。
贾母先道:“既是差着辈,也别再提了。咱们家和宁家也不好结亲,何必招人议论。”
便和鸳鸯等说:“你们也不去出去胡说!”
赖嬷嬷、鸳鸯等并王夫人的丫头都忙答应了。
赖嬷嬷又笑道:“还是老太太这话有理。”
王夫人只得把话先掩住不提。
贾母看得出来, 王夫人还没打消心思。
她不想听王夫人的打算,便命摆桌打牌,硬是把赖嬷嬷留到了晚饭时。
赖嬷嬷不敢同贾母一起用饭, 贾母也不好让她服侍, 只得令人好生送出去。
用过晚饭, 贾母本想推说不舒服, 让小辈们都走, 也就不用理会王夫人了, 又怕她不理会, 王夫人找别人想主意去, 更不好。只得看贾宝玉、三春等走了, 她留下。
贾元春封妃, 王夫人是贤德妃之母, 受封正三品诰命淑人, 身份更加不同, 贾母也只能更重视这个儿媳妇。
琥珀接了贾母的眼神,把别的丫头都带出去了,只留鸳鸯。
贾母便先说:“你还想着林家舅爷呢?人家与你是一辈的人,你倒想把小辈说给他?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是想咱家今后再不与林家往来了,还是想借着娘娘的势,强压着人家的头答应?且不说娘娘是后妃,如何管得了这事,只说咱们在外头的更不该给娘娘招祸。林大人现是户部尚书,盛宠优渥,比你兄长并不差什么,我看你还是趁早儿收了这心罢。”
王夫人忙赔笑道:“我虽糊涂,听了老太太的教导,也不敢糊涂了。”
贾母便问:“那你还有什么说的?”
王夫人笑道:“薛家姨太太做主,借了咱们家八万银子。因说起宝钗到年纪了,想请咱家帮着说一门亲事。”
贾母皱眉不语。
王夫人只好接着说:“我是想着,咱家不好和宁家结亲,薛家却没妨碍。况且薛家大富,又是诗礼之族,和宁家也相配。宝钗的人品才貌更是没得说……”
贾母盯着她看了两眼,笑道:“珠儿也是十四岁进学,还不是‘小三元’,也没拿过案首,娶来的是国子监祭酒之女,那才是书香清贵人家。薛家是亲戚,我不好说难听的,只问一句:你外甥的官司是怎么断的,你忘了?”
金陵知府贾雨村四月到任,断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薛蟠与冯渊争买丫头,薛蟠殴伤人命案。
贾知府徇情枉法,胡乱判了薛蟠已被冯渊追魂索命而死,又命薛家赔了冯家五百两烧埋银子,以此了事。[注1]
衙门断案,必有卷宗记载。
薛蟠在官府已是死人一个了。
薛家今次进京,一是因薛蟠“已死”,不好继续在金陵高调露面,横行霸道,二是贾、王两家都恐薛蟠再惹出事来,定要他进京居住。只不过看在亲戚情面上,大家心照不宣,并不明说。
贾母心道,宁家要钱有钱,要势,有林家靠着,就算宁舅爷没进学,宁家也犯不着给当家的爷们娶一个亲哥哥是这样的姑娘。
只可惜宁舅爷人虽小,辈分大,和贾家的女孩儿实在不合适。不然迎春十一了,探春最好,差了六岁,也不算太多。
但就算辈分合适,经过这些事,宁夫人也必不会让她兄弟和贾家结亲。
这么一想,贾母心里也就放下了。
王夫人没了话,且面上也过不去,便要告辞。
贾母并不拦她。
王夫人回房,听得贾政又是在赵姨娘房里歇的,不过说一句“知道了”。
她洗漱后躺在床上,想一回宝玉,又想一回宝钗,终究还是嫌薛蟠不好。
可薛家这八万银子,她和妹妹都知贾家且还不上。宝丫头是好的,可惜和宝玉不大相配。宁家这里不成,宝丫头的亲事只能再慢慢看了。
荣国府东北角的梨香院,本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现已打扫出来,请了薛家住下。
梨香院小小巧巧,共有两进,十来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
薛蟠自住前院,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住在后院正房。
时已二更,薛蟠与贾珍、贾琏等吃酒去了,还未回来。
薛姨妈便让丫头婆子们明日再收拾行李,命打水来梳洗,和宝钗说:“咱们不等你哥哥了,谁知他几时回来?先睡罢。”
薛宝钗帮薛姨妈揉着肩膀,笑道:“今日他们兄弟们初见,大家亲和,晚些回来也是有的。今后有姨爹教管他,妈别太操心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若你哥哥有你三成懂事,我也不用费这些心了。”
母女两个梳洗了,只令莺儿在屋里,她们且不睡,躺在床上说话儿。
薛姨妈搂着女儿,问:“你今日看你宝兄弟怎么样?”
薛宝钗想了半日:“妈问这话,叫我怎么答?”
薛姨妈笑道:“我看你宝兄弟生得也好,行动知礼大方,又听说在你姊妹们间是最和气的,你姨爹又亲自看着他读书,倒比你哥哥强。”
薛宝钗心中梗着一股气,不似往日体贴,只道:“妈这话可不好在姨妈面前说。”
哥哥霸道惯了,打死人吃了官司,宝兄弟还是小孩子,最多不过顽劣些,哪里比得?
叫姨妈听见,还以为妈在咒宝兄弟。
薛姨妈愣了一下,低头看女儿莹润的面庞上已满是红晕,并不似羞的,却是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