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他所言,老人庄属于他,更属于孟良宵,孟良宵有权指使庄中的任何人——这个任何人,自然也包括身为庄主的郑三太爷。
所以当孟良宵此刻拿不准苏梦枕的病症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向外祖父求援。
天下间神医颇多,但“神”与“神”之间,往往也有上下高低之别。作为一位冗疾缠身、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的病人,苏梦枕理应对郑三太爷这样一位神医中的神医欢迎异常。可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一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劳烦兄弟长辈、扰乱当下局势的首领。于是他并未应下,只说道:“老人庄偏居江南一隅,你进京已经是个信号,若郑三太爷入京,争端必然更多。”
“你是说官家身边的既得利益集团?”孟小侯爷这些日子里也学到了很多,他无意挑起争端,却也实在看不上这些装神弄鬼、弄虚作假之辈,于是便道:“他们绝非外祖父的对手。”
苏梦枕摇摇头,“双拳难敌四手,你外祖父纵使再强,却也难挡宵小暗算。”他这句话说完,便见孟良宵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中难掩错愕和惊讶,似乎在奇怪,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苏梦枕难得好奇起来,“我说的可有不对?”
孟良宵笑出声来,想起外祖父的音容样貌和行事作风,深深叹气,“我不该妄议长辈,但未免你多想,仍是要说上几句的——宵小怕什么?怕比他们手段更下作的人。小人又怕什么?怕比他们更能钻营的人。我不知道外界眼中的老人庄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大哥,论起愚弄人心、故弄玄虚,任是官家身边所有道士一齐上阵,也断不可能是我外祖父的对手。”
说罢他站起身,冲苏梦枕摆摆手,“既是病人,便该认清自己的身份,老实待着、老实听话就好。”苏梦枕被他说的忍俊不禁,学着他的样子颇为无辜地道:“我只是建议,至于要不要听,还得看你自己。”
于是当下,两人便敲定了邀请郑三太爷入京一事。
孟良宵更是提及,可以请郑三太爷出面,在各方见证下,亲自与金风细雨楼结盟。苏梦枕却想得更多,他与孟小侯爷结义,实在是看重他的本领与性格,认为他虽年幼,却可信可靠,且有侠义精神,兼之有一同出生入死的经历,打心底里将他看作自己的幼弟。苏梦枕并非迂腐之人,自然不介意借老人庄之势来壮大己方势力,更何况多日前他便已计划好,要以雷霆之势,在京中与六分半堂分出个高低胜负来。
京城太大了,能容得下三教九流,留得住四海五湖,京城又实在太小,迷天盟、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还有或大或小、或在明处或在暗里的其余集团势力——苏梦枕由衷觉得,不该将精力、物力乃至人力耗费在毫无意义的武林斗争中,他们或可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边关战事、百姓安居、收复中原、还我河山,这些均比江湖纷争要有意义得多——因此,这天下武林,只有一个声音便已足够。
孟良宵从不拖泥带水,他回到府中,便写信回庄,邀请郑三太爷进京。只是他写了信方才想起,庄中葬礼将至,若是外祖父不来,可如何是好?他既已在苏梦枕处夸下海口,若是外祖父不来……他想着便在信中添了一句,他想念揪外祖父胡须的滋味了。
云雀在一旁看他写信,又听他说了信中内容,数度憋笑,最终还是笑了出来。她顶着孟小侯爷不善的目光,一边笑一边说:“少庄主放宽心,在咱们庄子眼里,任何事比起你的事来说,都是小事。”
郑三太爷已经收到了信。
这封由云雀亲自寄出的信,不过半个时辰便自汴京城中寄到了江南的老人庄里。一只浅褐色的云雀鸟落在郑三太爷膝头,不住跳动,叽叽喳喳地似乎在向他邀功。郑三太爷微微一笑,伸手在鸟儿头顶摸了一摸,便站起身来。云雀鸟展翅离开他的膝盖,却并未飞起身,而是瘫倒在一旁地上,伸直了双翅,嗉囊处鼓鼓囊囊,不愿动弹,显然是餍足极了。
郑三太爷一抬手,乌南便犹如一道影子,出现在他身后。
乌南的面容瞧上去比郑三太爷还要老迈,腰背也不挺直,眼睛昏黄一片,呼吸间带有老年人特有的迟滞杂音,任谁瞧上去都是一副老态龙钟、命不久矣的模样。但眼下这庄子里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老朽外表只是乌南的遮掩,他做起事来,也比外界寻常年轻人要妥帖得多。
郑三太爷说:“阿宵要我入京。”
于是阖府便无声沸腾起来。
乌南取了披风给郑三太爷系上,几位洒扫的仆从也忍不住目露精光,地上懒洋洋躺着的云雀鸟振翅高飞,叽喳轻鸣几声,便飞向云端,不见了踪影。
“挑二十人随行便够,另把鹤和几头山君带上,阿宵最是喜欢这些新奇动物的。”郑三太爷吩咐一声,便起身回屋。
眼见主人离开,乌南狠狠瞪向院中仆从,将这些躁动不已、急于表现自己的乌龟鸟兽定在原地,才抚了抚胡须,得意一笑,“跟主人同行意味着什么,想必你们也都知道。此次离庄入京,觉得自己合适的,便自来找我吧。”
吩咐完下面的人,乌南又变回一位最恭谨、最谦卑的仆人那样,来到了郑三太爷屋中。郑三太爷正坐在一张摇椅上,膝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书册,见乌南来了,便冲他道:“青衣一百零八楼,庄子里剿了几处?”
乌南深深垂下头,不假思索地恭声答道:“七十六处,加上少庄主亲剿的九处,朝廷剿灭的二十二处,只余了总楼。”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