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邪不禁动容。
像他这样精明强干、掌管“白楼”,将海量资料整理得井井有条,充当着金风细雨楼这样一座庞大势力军师一职的人物,也难免要再问上一句才肯相信,“没有郑医令,郑三太爷真肯出手替公子治病?”
孟良宵白眼一翻,右手食指迅疾如电,连点苏梦枕天突、檀中二穴。天突穴位于颈部正中,檀中位于胸口正中,武林中人最忌此二处为人所制。
茶花已变了脸色,苏梦枕却一动不动,仿佛这两处穴道并不属于自己,也不晓得只要孟良宵心存歹意,便能于顷刻之间叫他这位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变为上一任楼主。
内力磅礴浑厚,自孟良宵指尖钻入苏梦枕体内,内力入体,若苗疆奇蛊,在他皮肤下腾挪流转,皮肤高高鼓起,十分骇人。
较之外在惊人情形,透骨的剧痛更厉害些。苏梦枕嘴角抽搐,脸肌颤抖,他没有咳嗽,却仿佛比咳嗽时更难压制住病弱身躯对他的抗议。一时间,他五脏焦灼、肺腑燥热,只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又痒又痛,更恶心想吐。
心脏剧烈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从他单薄的胸膛弹出。他不敢开口,似是怕心脏从那总是咳嗽的喉咙中跳离身体。苏梦枕伸出手死死抵在胸口,脸色疾变,霎时间便如中了剧毒,脸上青紫一片。
茶花大喝一声,就要冲向孟良宵,却被苏梦枕一个眼神钉在地上。
杨无邪却看懂了苏公子的眼神,那双寒焰灼灼的眼睛略带安抚之意,叫他压下了心头的不安。
孟良宵已一掌击出,重重击在苏梦枕后心——以他功力之深,纵使是精壮健康的大汉,这一掌的力道也足以使其丧命,但偏偏拍在病弱的苏梦枕背上,只叫他脸色惨白,“哇”地一声连喷三道血箭,整个人向旁栽倒。
站在他身后的杨无邪急忙扶住他。
他喷出第一口血箭,是又浓又稠的黑色血液,喉咙滞涩,呼吸微弱。
他喷出第二口血箭,是冒着冰寒之气的深红血液,肺腑移位,痛苦不堪。
直到他喷出第三口血箭。
比常人温度稍低的殷红鲜血洒在地上,绽开朵朵艳色花朵,整个人如自高空跌落,虽仍有惊悸之感,心脏却恢复跃动,更从那怦然声中流出潺潺热血,让他又冷又僵的四肢也逐渐回了暖。
苏梦枕闭上眼睛,那团跃动的鬼火也消失了一瞬。
他很快又睁开眼,新奇地看向孟良宵,脸上露出一个在孟良宵看来很是奇特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时常出现在孟良宵脸上。
稚气、天真。
苏公子很少这样笑,苏公子很少感到惊讶。
但他此刻惊讶得这样笑了起来。
他从未感觉这样好过。
他的身体总是活在冬季,因为无论何时,它都是凉的,冷的。可此刻他仿佛真切体会到了春天,因为他四肢暖洋洋的,十分舒适。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夏天,因为他千疮百孔的肺腑上盘旋着一股精妙真气,那真气中正平和,与他阴寒的内力也十分契合,他内力运转,便察觉这真气渗入他内力之间,透体而出竟是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炙热。
他额上已渗出薄汗。
这绝不是夜夜难眠时的冷汗,也绝不是伤病发作时的恶汗,而是一种其他人唾手可得,而他从未感受过的,健康之人才能流出的汗。
孟良宵十分不满地瞪着他。
他对他的结拜大哥说道:“你若要死,莫忘了找我。”
他补充道:“我不擅医道,你又病得太狠,我知道你定是没有时间随我回江南找外祖父诊治的,但外祖父轻易不出庄子,我这法子只可治标——甚至连标也治不完全。”孟良宵顿了顿:“我毕竟是头一回治人,你……”
他有些为难,毕竟完美如孟公子,又如何会说些理由替自己开脱?
苏梦枕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喉咙还带着被灼伤过的沙哑刺痛,却笃定道:“你已做得很好。”
——“很好”,这对于苏梦枕而言,已是极佳的盛赞。
他摆手示意杨无邪无需担忧,自己站直,但身体接触间传来的热度绝做不了假。
杨无邪感受到苏公子常年冰冷的手掌传来的热度,立时既感激又庆幸,难以自持地向孟良宵鞠了一躬。
茶花这个威猛大汉竟已眼圈微红,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只好随着杨无邪一起,深深行礼。
孟良宵毫不在意,他对很多人都不在意。
但苏梦枕的话他却不得不在意。
这位短暂品尝到了健康滋味的病公子毫不迟疑,将郑医令放在议事的桌子上,环视三人——他的兄弟、他倚重的军师、他的亲信俱在,“此番虽是引蛇出洞,爆发出的问题却实在不少。你们怎么看?”
苏梦枕总是乐于倾听别人的意见,但真到了需要做出决断的关头,他却十分有主见,无论赞成他的人是多还是少,他都坚持自己的决定。事实上他的做法很高明,因为自他掌权以来,他的确从未做出过错误的决断。
杨无邪掌管白楼,整个人几乎是一部“活通书”。他的记忆力也是惊人的,能够轻易讲出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名称、一个地方的一切相关情形。他这种能力已经难能可贵,却还会在最后附上自己的分析,他的分析精辟而独到,就像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就是苏梦枕一样——他完全当得上一句,杨无邪就是白楼,白楼就是杨无邪的盛赞。
他对盘踞中原的杀手组织青衣楼也十分了解,只除了不晓得他们的首脑是谁,这位杀手组织的领头人行事之低调比之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也在伯仲之间。只是狄飞惊掌六分半堂大堂主之职,是雷损的左右手,不得不让人认识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