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与韩非同是荀子的弟子, 却关系不睦。韩非入秦时,李斯因担心他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在秦王面前进谗言,将他毒杀在狱中。即便有苏秦张仪的辩才, 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内心最根本的坚持。既然没办法获取他的支持, 就只能将他赶出权力的中心。
闵珪一直处于焦虑之中, 在皇上按兵不动,同僚极力摆烂的情况下,他想法办那么多人, 实在是太过勉强。可如若就此收手,又怎么对得起乌纱头顶的青天。他眯着眼,翻阅着眼前厚厚的一叠卷宗,细密端正的小楷, 却在他眼中如墨团一般晕开。孙儿闵如润见状一一替他念诵。
孩童的声音清朗温润,可他所读出的内容却如石头一般,坠在闵珪的心上。恐怕连谢丕、康海等想出以民间冤案施加舆论压力的人, 都没想到,这所有的压力, 所有良心的谴责,最后竟都落在闵珪身上。谁叫他身居高位,又德高望重呢?他既掌一国刑讼, 应该继续查案, 为民伸冤。
哪怕有人身携利刃在家宅旁窥视,哪怕家中有人不幸中毒而亡, 他都应该坚持下去, 否则就是失职, 就是胆怯, 就是将前生的清名毁于一旦。这对一个将清名看得比性命还重,将职责看得比什么都高的大员来说,无异于千斤巨石,兜头压下。
于是,在听罢卷宗之后,他选择继续请旨。孙子乖巧地替他磨墨,他则颤颤巍巍地铺开宣纸。这本该是祖孙和乐之景,可惜这副情景,却被自己的儿子打断。闵纯心急火燎地入门,一见桌上写到一半的奏疏就是泪如雨下。他跪在地上,半晌方凄声道:“爹!您真要拿全家的性命填进去吗!”
人人都钦佩仰慕英雄,可又有谁真知做英雄家人的苦楚。闵珪与戴珊是多年同僚兼好友,戴珊之孙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曾多次上门帮忙劝慰。戴夫人几乎哭瞎双眼,三个可怜的孩子疼得日夜哀叫。那样的场景 ,闵纯几乎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那时,他心中就隐隐有了噩兆,如若父亲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也会步上戴家的后尘。
为此,他和其他兄弟,不止一次劝父亲以年事已高之由,归隐故里。闵珪的确动摇数次,特别是当戴珊辞官之后,他真正跟着写一封辞呈。当权力凌驾于法上,当公正在权术面前一文不值时,这个刑部尚书做着又有什么意思。
可到最后,那封辞官的奏本,还没有写完就被烧毁。皇上的多次信任回护,同僚的苦苦坚持,无一不是挽留,不是挂累。
在宣府一案后,在粪坑被彻底炸开后,闵珪固然痛心恶心,可在看到那一个个恶人落马后,他却更多是觉畅快。他掌刑名多年,侍奉过三代先帝,弹劾的权贵,恳求彻查的冤案多不胜数,可却从未真正做到,将大明律化作利刃,架在恶徒的脖颈上,叫他们受到惩罚。可那一次,他却在当今身上看到了希望。这一次,彻底绝了他辞官回乡的念头。
就为了这希望,他强撑着病体,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来,直到今日。面对儿子的哀求,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问了一句:“你把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闵纯听到这样的指责,却觉有些可笑。他眼看闵珪要再次将奏疏放进袖中,终于忍不住顶撞父亲:“圣贤书能让您这奏疏上写得东西变幻为真吗?圣贤书能叫外头围着准备暗杀您的人全部退去吗?圣贤书能叫诚叔活过来吗?!”
孩子们口中的诚叔,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闵珪动作一顿,他迄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闵诚的样子。那时家乡乌程发了洪水,乡民只能靠鬻儿卖女来活命,而还有许多失去父母的孩童只能活活饿死。他的母亲怜悯这些穷苦人,不仅设置粥铺来救人,还收留了一些孤儿。全家死绝的闵诚就是在那时来到他们家中,给他做了书童。听人说,闵诚和他爷爷一起抱着浮木飘在水面上,等人把他们捞起来时,那个老者身上都散发着尸臭,闵诚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全家都死光了,自己瘦得皮包骨,可闵诚却从来不哭。他天天都笑着,努力地讨好全家人,哄着全家人。他只吃很少很少的饭,却抢着去做活,累到晕倒醒来后,还吓得面色煞白。闵珪迄今还记得,他蜷成一团的样子,他不住地朝母亲磕头,哆哆嗦嗦地求饶:“太太,我没病,我没病!我只是眯了一会儿,我能干活的,我能干活的!求您别把我撵出去!”
他们全家为此既怜悯又无奈,好不容易劝他安心了下来。随着他在家中留得日子越长,他才变得不那么拘谨,只是干活还是依然勤勉。他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而闵珪第一次见到他哭,是在他到家第一年除夕。他独自端着碗,缩在角落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进面汤中,又被他一口一口喝掉,一点儿都没剩下。面对这样深切的哀恸,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可到了个时候,谁还会忍心一言不发呢。
闵珪迄今还记得,自己当时干瘪的劝慰,他那时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即便在这样的时候,都要不忘炫耀自己的能耐。他对闵诚道:“你在我们家,一定能足食丰衣。你的亲故虽回不来了,可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待我为官之后,一定泽被百姓,那时天下就不会有你这样的可怜人了。”
或许连闵诚自个儿都不记得这番话了,可他却一直记得,他的确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官居二品,位高权重。可这天下,仍不少可怜人。就跟了他几十年的闵诚,也是因为吃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