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全其美,更多的是道德的困境。我斗胆想请教大哈敦,有一辆失控的车,而您是车上的车夫,一边有五个人,一边有一个人,我们是否应该以撞死一个人为代价,而挽救那五个人呢?”这就是伦理学中著名的电车难题。
谁知,满都海福晋听了之后,却奇道:“你那是什么车,路这么宽,就不能另选一条道开吗?”
月池一窒,又一次感受到了时代的鸿沟,那是有轨电车,脱轨就是一整车的人都玩完……她欲言又止,又决定换个问题,同样是著名道德难题——海难食人案。
她斟酌着语气道:“外臣重新问。假设您是一艘船的船主,您和您的同伴在海上遭遇了大浪袭击,失去了所有的淡水和食物,以及捕捞的工具,在茫茫大海上漂流。就要你们快饿死时,有人提出杀掉一个最弱的人,以他的血肉来作为充饥的食物,维系其他人的生存。大哈敦,如是您面临这样的境地,您会如何抉择?”
满都海福晋听得一怔,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么有趣了,这让她虚弱的身体,都重新燃起了活力。她看向了昙光:“嘎鲁,你呢,你会怎么做?”
昙光的回答在她们的意料之中。他还没有从自我牺牲的骗局中缓过来,勉强定了定神,还是道:“我会自尽,以自己的身躯为众人的食物。”
满都海福晋问道:“那他们把你的尸体吃完后呢,之后的事你就不管了?”
昙光一愣,他道:“嘎齐额吉,这已然超乎我的能力。”
满都海福晋一哂,她看向月池,她问道:“你呢?”
月池半晌后方苦笑道:“我会选择先吃人,但在实在无法忍受后,我也会自尽来赎罪。”
满都海福晋恍然,她道:“你在宣府时,不就是这么做得。吃人吃不下去了,就想干脆去死。但一个志者,怎能平庸地死去。所以,你选择以死为代价,来杀掉贪官,揭露罪恶。你在死之前,应该也感受到了极度的满足与灵魂的升华吧?但你没想到的是,你没死成。你更没想到的是,你只想牺牲一部分人来换取战争的胜利,可到最后所有人都没了。”
她的言语像一把尖刀,将月池躯壳肢解,直插入她的心窝。她很难得被人逼得哑口无言,朱厚照是依仗权势,让她不敢说真心话,可满都海福晋却是凭借智慧,直指她灵魂中最丑恶的部分。
满都海福晋笑道:“其实先死与后死的差别不大,嘎鲁是妄想,而你是徒劳,最后的结果都是全船覆灭。你们都没有想,或者说不愿想,唯一一个有良知的船主被吃光以后,船上剩下的豺狼会对弱者怎么做。不,甚至说,你们压根就当不了船主,因为你们没有遵循船上公认的吃肉规则。你们在选择保全道德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掌舵的机会。李越,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在宣府不去寻死,而是坐镇指挥,你手下的将士还会因无人救援而死吗?”
月池如遭重击,她面容如死人一般,青灰惨淡。她忍不住颤抖,她不想往这个方向想,可却控制不住思绪。她喃喃道:“可那意味着,我要对杀良冒功置若罔闻,对盘剥军士坐视不理,对这一切的恶行视而不见!我要虚以委蛇,遵守官场的规矩,才能登上高位,才有掌舵的机会。”
满都海福晋笑眯眯道:“所以,这才是如你所述的道德困境啊。”
昙光并不赞同这种说法,他道:“嘎齐额吉,难道掌舵的第一步,就是要先吃人吗?”
满都海福晋悠悠道:“吃人对有些志者来说,当然痛苦的决定,因为愧疚的重负会消磨理想带来的满足。特别是在茫茫的海上,你不知道要吃几个人,也不知道正确的方向,更不知道是否有人来救。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有可能,在船主有序的主持下,人都被吃光了,可还是无法解除折磨。这比杀了志者,还要让他难过。比起无穷无尽的煎熬,他当然是选择保全洁白的品行,投入长生天的怀抱。不过,他是死之前,需要虔诚祈祷,一定要一次死透。”
月池被激起了怒气,她问道:“那么您呢,英明睿智的大哈敦,您会怎么选呢?”
满都海福晋突然沉静了下来,再无刚刚的尖刻,她疲惫地缩进枕头里,轻声道:“我已经杀了丈夫,舍弃了儿子……我吃得是亲生骨肉。”
月池一震,她不由屏住了呼吸:“可、这样会很疼,会像剜心一样疼……”
满都海福晋道:“你要执掌国运,就必须要有相应的担当,就必须要背负选择的代价。”
月池惶恐得像个怕犯错的孩子:“要是我选错了呢,要是我让人白白牺牲呢?”
满都海福晋不由轻抚她的面颊,她道:“你如若一直这么想,就永远把控不了船的方向。不过,你终究比我幸运,在你面前有一个不用吃人,就能掌舵的机会。”
月池有些茫然:“是什么?”
“议和。”满都海福晋长叹一声,有气无力道,“吞吃亲生骨肉,也无法延续我的寿命。我快要死了,再也掌不了舵了。但以图鲁的智谋,他应付不了你造下的乱局。我只能尽力保全一部分。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少伤人命换来的胜利,可以作为你的功绩。你回到北京后,很快就能升官,你会有更大的权力,来左右船的方向,保护船上的人。你不可能完全避开道德困境,可到那以后,能困住你的难题就会少上很多。就像一个会飞的人,不必担心海难一样。你会永垂不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美梦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心底。月池警惕道:“我怎能确保你是真心,而非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