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刻, 所有的情感、野心、决心和目的都明明白白摊在了阳光之下,无处遁形。朱厚照目不转睛地看着月池,他曾经是最不知愁的人, 他曾以为,天下虽大, 臣民虽多, 可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到今天,他的自信被彻底打破,碎片跌落在地上, 沾满了尘土。他望着月池,仿佛看到了即将而来的死亡。
月池却觉得,已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她不是到这里来演才子佳人的戏码。而他和她之间,夹杂了太多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
月池起身长揖一礼道:“那么,臣就告退了,还望万岁早日回京, 不要再让两宫太后和老先生们劳心了。”
她抬脚就走,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打开了房门, 春日明媚的阳光和着暖风一起吹进来,将这个略显阴暗的房间照得透亮。朱厚照下意识伸出手,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来不及触到, 她一步跨了出去, 另一脚也随之跟上,她马上就要离开, 将他一个人永远留在原地。
他张开了嘴, 他想说些什么, 却什么都说不出,他想追上去,可双足就同灌铅一样,根本动弹不得。他像被封进了蜡中,成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他内心中翻滚的情感,激起他不顾一切从紫禁城跑到了这里的情感,也一点一点冷却了,就像沸腾的铁水迟早都会凝固成铁石一样。
可即便是如铁石一样心,在想到眼前这个人即将迎来的苦难时,也会有分崩离析的痛楚。他终于叫出声来,他大喊道:“李越!”
月池慢慢回头看向他,她的脖子还是很僵硬,一半脸在日光下光润无瑕,另一半张脸却在阴影之下。她问:“万岁还有何吩咐?”
朱厚照的心在疯狂跳动,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郁气都挤出去:“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月池张口就想拒绝,可她的眉心一动,忽然想了起来,她道:“太宗陛下六征蒙古,后方全靠仁宗陛下监国。圣上如若真的心存大志,还是得尽快有个中宫嫡子。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她说到此,又笑了一下,这是她到这儿来第二次笑。这笑意如同轻掠过水的海燕一般转瞬即逝。而她本人,也像海燕一样,飞进了波涛之中了。
朱厚照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保持凝固的姿势,就这么独自坐在屋中,红日渐渐西沉,彩霞轻拢着群山,东边银色的新月也升上了天穹,暮色一点点地将霞光吞噬,大地终于是一片漆黑。他呆在比夜还深重,比墨还粘稠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谷大用等人小心翼翼来寻他,可都被他斥退。直到杨廷和和梁储到了,他们才再一次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来敲门。大臣们商议之后,决定由东阁大学士和吏部天官来劝说皇上,他们身份够,说话的份量也足。
性烈如火的梁尚书在马上颠了这一路,早就是满腹不满。他到了这里来,见谷大用去敲黑屋子的门,当即就觉得不对:“大胆的杀才,还敢欺瞒不成,皇上到底去哪儿了!”
谷大用哭丧着脸道:“杨学士、梁尚书,奴才如何敢欺瞒您二位,皇爷真的在里头啊。”
杨廷和略一思忖,他拿过一个灯笼递给梁储,道:“厚斋公,我们进去看看。”厚斋是梁储的号。
梁储果断应下:“好!”
杨廷和走到门前,敲了敲道:“皇上,臣杨廷和求见。”
里间一丝声响都无,梁储见状狠狠瞪了谷大用一眼。谷大用也慌了,他正欲辩解时,梁储已然推开了门,他们提起灯笼,粗粗照了一下室内,果然连个鬼影都无。这下连杨廷和都急了,他回头喝道:“尔等还不从何招来,皇上到底……”
他一语未尽,从门旁突然跳出一个黑影,大喝一下:“呵!”
梁储吓得倒退一步,和杨廷和紧紧搂在了一起。杨廷和正惊魂甫定间,昏黄摇曳的烛火就照出一张熟悉的脸。朱厚照哈哈大笑:“朕在这儿呢。”
杨廷和:“……”
梁储:“……”
谷大用并锦衣卫:“……”
梁储已经被闹得没脾气了,他有气无力道:“皇上,老臣已然年迈,委实吃不得吓了。”
朱厚照笑道:“是朕的不是。还连累两位先生奔波劳累。可朕已经说了辍朝三日,这才第二天,你们怎么就等不及了。”
杨廷和和梁储齐齐跪下:“皇上,皇上是万金之躯,岂可身犯险境?这与祖制不和,与礼法更是背道而驰啊。臣等恳请圣上,保重龙体,即刻回宫。”
朱厚照道:“好吧,好吧,既然先生们都赶来了,朕就回去吧。”
梁储先是大喜,而后又觉得不对劲,这活祖宗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他提溜起袍子,小跑地跟在朱厚照身后,生怕他半途跑了。果然,他走到大门口时,就突然转过身:“朕突然想起一件事。”
杨廷和忙道:“万岁有事吩咐,回京再办不迟。”
朱厚照道:“朕不过嘱托一句,怕回京忘了。李越抗旨不遵,辜负圣恩,还是撵他去做七品芝麻官吧。”
他毫无征兆丢下一个大雷,梁储和杨廷和俱是大吃一惊,梁储急急道:“万岁,李越抗旨,也是为宣府的百姓考虑,还请圣上念在他一片赤诚,从轻发落。”
朱厚照转过头,他的双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熠熠生辉,就像被泪洗过一样,他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不行。”
谷大用将他的白马牵来,他翻身上马,像狂风一样冲了出去,至始至终也没有回头。他在心里暗骂,这他妈才叫背道而驰呢。
在相反的方向,张彩终于鼓起勇气去找月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