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没有再细谈下去的机会, 这毕竟是大年初一正旦日,即将到来的是极为盛大的朝贺礼。在看完地图之后,月池便识趣告退了。而朱厚照得先去拜见父亲、祖母和母亲, 然后再到华盖殿和父亲一起接受百官朝贺。他头戴九旒冕,五色玉珠在额前如水波一般晃荡,上身是玄衣, 绣有龙、山、火、华虫、宗彝五章,腰间描金云龙纹的玉佩由玉珠相连,行动间,美玉相碰, 发出清脆的声响,佩下的四彩小绶在微微晃动。这一身沉重的衣冠穿上, 素来跳脱的太子也不得不庄重起来。他在司宾的引领下在殿前行鞠躬叩拜之礼, 这拜完之后, 方能在内赞的引领下入殿,向弘治帝致辞称贺。
朱厚照幼龄便做了太子, 不会说话时, 便由太监抱着行礼, 多年以来, 早已轻车熟路。他仰头看向宝座上的父亲,他首先看到的是父亲脚上如意云头的赤舄,接着是纁色的下裳, 大绶六彩,然后是多了日、月、星辰纹饰的玄衣。弘治帝的头上戴着十二旒冕,朱缨系在他的下颌上。这身冕服华丽威严依旧, 可父亲却明显苍老了, 他不复少年时的精力, 只能极力在宝座上坐正,稳住身躯。在察觉到儿子的视线时,弘治帝露出一个微笑。朱厚照敏锐地察觉出父亲的勉强,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一旁的内赞瞪大双眼,可又不敢开口。在致辞完毕之后,朱厚照又行叩拜之礼,他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可礼官又将他引到殿外,他只得又对着宫室鞠躬叩拜。
接下来是去咸熙宫拜见王太后,去坤宁宫拜见张皇后,紫禁城的女主人们早就戴好了九龙四凤冠,在凤位上端坐如仪,祖孙与母子之间同样没有说家常话的机会,大家抓紧时间走完仪式流程,就准备接受朝贺了。弘治帝与朱厚照要接见百官和外国使者,而王太后和张皇后则要接见命妇。这个年,帝国第一家庭所有成员过得都不容易。
在正式的朝会开始前,鼓手会击三次鼓,第一次为“初严”,这如雷鸣般的鼓声响起时,所有文武百官就需穿好朝服,立在午门外等待,接着击第二次鼓为“次严”,大臣们就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分列在丹墀两侧,到了第三声鼓即“三严”时,皇帝方在华盖殿升座。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跪拜,入殿之前臣子们先来五拜,内赞官唱宣表目和宣表时,大家再跪下去,大声以文雅的方式,华丽的语言祝皇帝新年快乐。之后,序班在殿东举表案时,满朝文武又跪下去。内阁首辅李东阳作为大臣的代表,跪在丹陛之中,再次向皇帝致辞,他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这次说完之后,大家再跪四次。弘治帝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朗声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1】
臣子们深深地伏在地上,开始山呼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响彻天穹,可被祝万岁的弘治帝却在龙椅上头痛欲裂。可是这时没有一个人能去扶他下来。他是至高无上的,谁能在此刻代替他接受百官朝拜呢,就算是朱厚照也是如此。他能够帮自己的父亲监国,却不能代替他做皇帝,这是极大的僭越。朱厚照所受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冒犯皇父的权威。弘治帝只能含着参片坚持,他不能在这种场合公然离席。接下来还有大宴群臣,弘治帝一连喝了三杯方离席。虽然金樽里装得都是水,但他还是劳累过度,最后在太子的搀扶下回到乾清宫服药休息。
这让一些外地官员们欢欣鼓舞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阴霾。见到皇帝出席时,他们还以为陛下已经好转了许多,毕竟宫里传来的消息是,陛下正在安心静养,谁知道,万岁竟然来一场宴会都无法支撑。刘健等人只能极力将浮荡的人心镇压下去。可看来这一切功夫都是白搭,因为在元宵十日假期都还没结束时,乾清宫就急召内阁三公,皇帝已然不起。皇帝重病日久,因太子监国,才得以修养一段日期,可攒下的微薄精力只能维持他虚弱的生命,却经不起劳累消耗。
在他们赶到之前,王太后与张皇后正在弘治帝的病床前。弘治帝先看太后,腮边滚下泪珠:“是儿子不孝。”
王太后凹陷的眼眶也在发酸,她的嘴唇抖了抖,极力忍住眼泪,挤出一个微笑:“哪儿的话,再也没有比皇帝更仁孝的君主了。哀家能够有子如此,是三生有幸。”若不是抚养弘治帝,她早就同其他宪宗嫔妃一样,在冷酷的宫闱里以未亡人的身份慢慢腐朽枯败,可由于弘治帝,她虽不曾生养,却能体会到天伦之乐。
弘治帝从锦被中伸出手来,拉着王太后道:“儿子还有一事……要劳烦母亲……”
王太后如遭重击,弘治帝对她的称呼一直是娘娘、母后,却从来没有这般亲切的像寻常百姓一般,叫她一声母亲。就这一声,让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的泪水簌簌地落下:“佑樘,佑樘,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弘治帝哽咽道:“儿子不孝,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照儿年幼,他的大婚和后宫,还劳您多多费心……”
常人以为后母难当,孰不知嫡母更难当,特别是皇帝的嫡母。王太后在宪宗时代就老老实实当布景板,在弘治帝时,她也从来不与张皇后争锋,呆在自己的咸熙宫安享晚年。可她清闲了一辈子,到头来,听弘治帝这话的意思,竟然是让她越过张皇后照管太子的内宫,甚至隐隐有辖制张皇后之意。
她下意识就要推辞,不愿插手到皇后与太子这对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