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刷了一个多月马桶的罗祥早已不复当时在尚膳监的白胖, 他的脸色像年岁日久的铜壶底,蜡黄里透着暗沉。明明还只是秋天,他的双手便已皴裂, 仿佛苍老的树皮。旧时的圆领襕衫套在他身上,亦似鼓起的风帆似得。月池看到他都心下一惊:“公公怎会憔悴至此?”
罗祥像是很久都没同人说话了, 当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倒苦水:“怨不得人家都说, 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我得爷看重时,大家都是满嘴的哥哥弟弟, 可一旦失了势, 什么兄弟,什么往日交情,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咱家成日与那些秽物作伴,可恨那些小兔崽子,还想方设法地来踩我一脚。这样白日受累, 晚上受磋磨,岂能不憔悴呢?”
月池闻言也是一叹, 罗祥又感激道:“咱家此来是多谢李公子的,若不是你替我求情,我还不知要被折磨到什么时候。”
月池道:“公公遭此不幸,也是因李越之故,李越又岂能袖手旁观呢?”
罗祥闻言更加感佩:“咱家活了这么些年, 像您这样的好人也只见过寥寥几个罢了。只可惜, 咱家即将离了这紫禁城,除了日夜求丘神仙保佑您之外, 也不能再帮公子什么忙, 真是羞愧不已。”
月池讶异道:“怎么, 是殿下要将您贬出去吗?”
罗祥摇摇头,苦涩一笑:“这是咱家自个儿的主意。现如今,东宫的内使真真是乱做一团,刘瑾这只老虎一倒,什么猴子松鼠都想出来称霸王。若是往日咱家倒还有几分雄心壮志。可经此一遭,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否则惹火烧身,哭都来不及。幸好这些年也攒了些身家,咱家打算向内官监买一个外放的实缺,也能享几天清福。”
月池在唏嘘之余,更加坚定了要回乡的决心。此后,她时不时就在朱厚照身边旁敲侧击提醒他当日见杨氏的交易,谁知这混账回回皆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月池万不曾想到,世上竟然如此厚颜无耻之太子,她气闷之下,只得另寻出路。
谁知,出路没想到,家里却出事了。这一日她归家,只见贞筠泪眼汪汪,鼻翼通红,云鬓半偏,衣衫亦有些凌乱。她一见月池就大哭出声,月池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被人欺负了,谁知一问之下,贞筠却气道:“李越,那群长舌妇,她们、她们说你是靠、靠……”
月池此刻犹然不解:“靠什么?”
贞筠轻咬下唇,飞快道:“靠卖肉上位的!”
月池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从何说起,你从哪儿听来的?”
贞筠哽了哽道:“今天张家又来人了。”
来得还是张奕的母亲。这位夫人不仅管家是一把好手,还能言善辩。她道:“犬子已向我们说明了李公子的意思。李公子与犬子同为东宫侍读,且私交甚好。即便为此,我们亦不会强人所难。前些日子,我们家那些亲戚因爱子心切,数次叨扰,还请您见谅。”
贞筠闻言忙连连说严重了,她并没有挂在心上。张夫人又道此来是为表致歉之意,邀贞筠去赏桂。贞筠此刻又露为难之态,张夫人见状道:“您莫不是心里还存着什么疙瘩,妾身可以保证,我们此次真无旁的意思,只是单纯瞧花儿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贞筠就被半哄半劝地带了出去。她到了之后才知,这竟然是京官内眷聚会!贞筠才堪堪十三岁,只是跟随母亲偶尔外出参宴,见得还只是母亲的闺中好友,何曾独自出来参加这些官家夫人的茶会。
这下万点金黄沁人心脾的芬芳入鼻腔也化作了苦涩,她心下忐忑地坐在座位上,不敢多说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唯恐出丑遭人耻笑。好在,这些年长她不知道多少岁的夫人亦没有同她为难的意思,只是时不时带上她一两句,以示没有晾着她。
本以为今天就能这么熬过去了,谁知在她去如厕回来,路过假山时,就听到几个妇人在一旁嘀嘀咕咕。
“你怎么才知道,京里都传遍了,千真万确的事,否则,那位主什么没见过,何须就要这么一个江南庶民。”
“听那里头的传言,小爷不仅先前闯宫就为见他,现下连用膳都离不得他了。”
“那你说,他们有没有……”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若不是靠卖肉,怎会上位得如此之快。”
语罢,几人就咯咯笑了出来,听在贞筠耳里就如母鸡下蛋似得。她当下又羞又气又恼,转身便离开了。月池听罢前因后果,她问道:“你就这么回来了?”
贞筠红着脸道:“我在气头上什么都顾不得了,也没同张夫人告别。李越,要不你帮我向张公子再说一声。”
月池点点头,心下却在感叹,这可不是说一声就能了的事了。真是好毒的计,若是明目张胆在街头巷尾传说,以弘治帝爱子心切,当下一定会出手制止流言,可幕后主使偏偏另辟蹊径,通过妇人之后交头接耳。弘治帝即便再耳目众多,也不会把他们用在探听家常闲话中。
这下就给了这些流言可乘之机。而将贞筠叫过去,亦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为了看她的反应。若她当场斥责对峙,此事闹大,还能洗脱她的清白,可她就这么一气之下跑回来,只怕那群人现下就在信誓旦旦,铁证如山了。张家为何会如此呢,难不成从弘治帝处走漏了消息不成?
不过这并非现下燃眉之急,张家既然撕破了脸,丝毫不顾及宫中的张奕,就表明其定然想一次到位,将她彻底打落尘埃。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因而第二日,她就去求见李东阳。在这位人老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