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龄一行在赵州逗留半日,当日午后才继续开拔回京。
这半日时间,张延龄轻骑简从,带着陈式一等几名随从四处走访了县城内外。为的是亲自证实那个响马贼齐彦名说的那些事情。
走访的结果,让张延龄心情极为低落。虽并非完全如齐彦名所说的那样,但是情形也确实很糟糕了。当地百姓的贫苦情形,让人触目惊心。
县城内外,死气沉沉。城外乡村,百姓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村舍破败,民生凋敝。
在城外一处村落之中,张延龄等人进村的时候,村口一群面黄肌瘦的孩童面容呆滞的站在那里,瘦的都脱了形。张延龄骑在马上看着他们的时候,孩童们也呆呆的看着张延龄等人,表情麻木。
张延龄看着那些孩童,心中刺痛不已。后世在电视上看到的非洲饥荒的画面,那些脑袋大,身子瘦弱的孩童的影像令人难过。而眼前这些大明朝的乡村孩童的模样,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在百姓的家中,张延龄看到的是家徒四壁的情形。十几岁的少女,却衣不蔽体,连像样的一套衣服都没有。人来时只能躲在草帘后面不能见人。
这些百姓家中的锅碗里,煮着的是野菜和少量的粮食混杂在一起的食物。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之家,也会偶尔吃一顿野菜换换口味。就像张延龄当初喜欢吃阿秀做的野菜羹一样,只是出于新奇而已。就像大明朝的皇上也偶尔会吃一顿干馍馍作秀,表示不忘本和与民同苦。
但是,这里的百姓,可是靠着这些难以下咽的野菜作为主食的。他们天天吃的可都是这些东西。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种在古诗里出现的情形,现在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被称为中兴盛世的大明朝。种地的没饭吃,辛苦劳作的没活路。这会出大问题。
让张延龄感受更深的还不是这些物质上的艰苦。那些百姓们眼里的绝望和敌意才是让张延龄印象深刻的。骑着高头大马穿行于百姓村落的时候,那些路旁的百姓看着他们这群人,眼睛里的敌意毫不掩饰。
当地许多百姓落草为匪,在这种氛围和情形之下,怕是也不那么让人惊讶了。
人到了没有活路和绝望的时候,自然会铤而走险,不顾一切。
张延龄也了解到了一些真实的情形,朝廷确实最近在河北之地养马的政策上做了调整。十户一马的政策变成了五户一马。
刘瑾的改革田亩的政策也已经从边镇屯田的清理,推进到了京畿周边。河北之地便已经开展了名为治理流民,鼓励耕作,整顿田亩的行动。
朝廷说的好听,这行动的目的说起来是很有诱惑力的,那便是让所有的百姓都有地种,让他们不再四处逃难流离,能够有田种有饭吃。用的方法一开始是说清查大户人家的田亩土地,清退他们兼并的田亩,限制他们进一步的侵占豪夺百姓的田。清退出来的田亩作为官田分给百姓耕种,从而让百姓们能够有田耕种。
但是,这政策从一开始便偏转了方向。大户人家的清退田产最终沦为了对一部分家中有土地的富户的清算。
普通百姓之家辛辛苦苦置办的田亩,积累的数代人才积攒的数十或者上百亩自耕的田产被认为是侵占从而被清算。
而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庄园实行的是刘瑾推出的三十取一的缴纳钱税的政策。这是当初勋戚贵胄们纷纷表示愤慨的事情,但是现在却已经得到了这些人的支持。原因是,在缴纳了微不足道的钱税之后,朝廷承诺将会为他们解决土地无人耕种的问题。
所以,所谓清理侵占田亩的行动最终演变为一种朝廷和大地主共同做局,大地主们以缴纳少量税钱换取朝廷强迫百姓成为佃户供他们盘剥的交易。他们最多也只是将一些无法耕种的山岭荒地交出来,走走过场而已。
一方面,一些被清退出来的田亩作为官田分给百姓,听起来似乎很不错。但其实这些所谓的官田,其实便是另外一种私人庄园,百姓们并非成为自耕农,而是成为另外一种形式的佃户。接受另外一种形式的盘剥。
另一方面,官府出面将大量抓捕流民回来,强迫他们耕种。即便是官田也是有限的,所以重新为大地主们当佃户便成了另外一个无法拒绝的选择。
因为交给朝廷钱税,或者被迫交出了一部分土地。为了弥补损失,这些全部被转嫁到了佃农身上。本来佃户便被盘剥的生计艰难,现在更加是雪上加霜了。
本来自耕农破产之后失去了土地,在选择当佃户和当流民之间还有起码的选择的自由。但现在,他们连当流民的自由都没有了。
朝廷有地给你种,你却要流离在外,这便是游手好闲的懒惰之举。朝廷给了你地你不种,便是刁民,便是不好好的当良民。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么一顿操作下来,最终所谓的田产清退的改革,弄垮了一大批家里还有些田产的自耕农。因为真正被清退的是他们辛辛苦苦购置的自家耕种的田亩。
大地主们丝毫无损,在官府的重压之下,被抓回来的流民成为了他们的佃农。他们缴纳给朝廷的任何钱粮或者是损失都被转嫁到了佃户身上。
到最后,朝廷似乎得利,因为获得了不少钱税。大庄园主们毫发无损,甚至还合法的拥有了控制佃农自由的权力。自耕农倒霉,辛苦积攒的田亩被清退,濒临破产。佃户们受到的盘剥更严重,甚至失去了流浪当流民的自由。
这一连串的操作下来,本来就已经油尽灯干的百姓,又被活活的刮了一层皮。最后的油水都要被榨干了。
活不成,逃不掉,有冤无处诉,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