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咎嘴角微微一扬:“总之你地位尊贵, 往后不可轻易涉险。你要找我,派人送一封信,我即刻前来。”
若在以前,或者面前坐着别人, 林策一定讥诮:不怕我使诈, 骗你出来杀?
可他面前是谢咎。
他以前除了嘲弄谢咎,很少同他说别的话。
而今他无意再嘲弄对方, 更无话可说。
反倒是谢咎, 似乎多年未见,堆积了许多话, 在重逢之后倾泻而出。
他回忆过去,说着他和林策之间的一桩桩旧事。有林策记得的,更多的,是他早已忘却, 甚至当年就未曾在意的微小前尘。
他又询问林策这些年在朔北的生活,然后自问自答:怎么可能过得好呢。
林策的一身战功, 他如今的地位权势, 都是踩踏着鲜血白骨,从尸山血海中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
他又说自己。
说自己这些年在玄门中一天天的日常琐事。
谢咎一个人滔滔不绝说了许久,久到林策早已心生不耐。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 默默听完。
“我其实很惊讶,你会来找我,”谢咎笑容温雅, “毕竟你从小就讨厌我。更何况,如今我们立场相悖。”
“而且我所听闻的林大将军, 倨傲无礼, 独断专横, 从不和人多话。”
“但你来找我,我很惊讶,也很高兴。”
林策一时觉得,谢咎是不是在骂他。
但那张俊雅的面容一脸悦色,像是真的在高兴。
“你来找我,一定不是单纯叙旧。”
和年少时的孤冷倔强不同,此时的谢咎,外表温煦,眉眼带笑。
然而那双眼睛没变。
墨色厚重的双眸一如旧日,目不转睛凝望着他,过于深沉的眸光中似乎隐忍着难明的晦暗。
林策莫名心生烦躁。
他确实不是来找谢咎叙旧的。
林策缄默不语,谢咎唇角微扬:“你来找我,是为劝降?”
林策下颌微点,过了会,才道:“当年给林家强加罪名的知县,没过多久,就被周宁……被宣武帝正法。”
“安平长公主的境况,你也知晓。”
安平长公主被处死,定国侯府满门抄斩。
唯二剩了周则意,被软禁侯府,还有一个窦家旁系的宁越之,入宫成了宦官。
“林家的仇,早就报了。”
“可我是罪大恶极的朝廷逆党。”谢咎云淡风轻,似乎根本没把重犯的身份当回事,并戏谑一句,“谋逆之罪,株连九族。”
祸及林策这个兄弟。
“淮王和谢相已经允诺,只要你不再为乱,可赦免你之前所有的罪行。”
所有罪责,既往不咎。
“他们这么大度?”谢咎轻声哼笑,“这和我了解的周则意,谢信可不一样。”
“据我所知,淮王生性冷漠,和宽仁大度沾不上边。”
“这道赦免令,是因为镇北侯劳苦功高,”他声音飘忽,语气不清不楚,“还是你用别的东西换来的?”
林策凛然静视他,并未答话。
谢咎深沉目光和他对视,沉默片刻又转而言其他:“爹娘被处斩,你被发配充军,朔北那个地方,十死无生,有去无回。”
“你长得这么好看,在军营里,不可能默默无闻。”
“可我从未听过你任何一点消息,我以为,你也已经不在人世。”
“即便这样,在我心底某处,还是奢望你能活着。”
林策也有同样想法。他也觉得,谢咎秀气文弱,一个人难以活下去。
但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他也存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谢咎得以苟活于世。
“我在玄门中好不容易熬过八年,熬到可以出山的时间,一下山,我即刻奔赴南方老家。”
谢咎顿了顿,声音更为喑哑,“我以为,大姐二姐,应该还在。可惜等着我的,只有一座多年无人打扫的老旧空宅。”
“我在城里打听大姐二姐的下落,街上行人说,他根本没听说过他们。”
“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久居城里的老人,他告诉我,大姐二姐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离开。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
谢咎虽然未说,林策想象得到,那道清瘦的身影,孤寂地站在老旧的祖宅前,心如死灰地承受着所有的哀伤,凄切和无能为力。
那些年谢咎心中怀着愤怨,也心存希望。
可惜在那一刻,他清楚地认识到残酷的现实——天下之大,他孑然一身,再无容身之所。
希望破碎,绝望喷涌,化作无边的仇恨与怒怨。
林策原本来劝谢咎放下仇恨,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1)
他自己这一路走来,所有遇到的人,都待他很好。无数袍泽用自己的生命换他一命,成就他今日的荣耀。
所以他对周宁无恨,对周家无恨,对定国侯府无恨。他决心守护那些同袍用枯骨换来的江山安稳,盛世繁华。
谢咎不一样。
他幼时过的不好,是林家给了他温暖和关爱,他对林家的感情,和林策这个真正的林家儿子,终归有些不一样。
而后林家家破,他在玄门过了八年。那八年说起来平淡,其中的悲伤苦楚,只有谢咎自己才能体会。
在林家的那些年,或许是谢咎此生最愉快,最安宁的一段时光。
林策嘴角下垂,嗓音微沙:“可你继续这么下去,我……”
倘若谢咎执意报仇,他又该如何?
谢咎深沉看着他,嘴角含着一丝意义难明的笑意:“我以为你已不在人世,所以我要让周家的江山给你陪葬。等完成这一切,我就下黄泉,和你,和爹娘再相聚。”
“可我如今知晓,你还活着,”他戏谑调笑,“你是位高权重的镇北侯,是南昭国之柱石,是天下百姓心中的英雄。”
“我又何必再为祸江山,犯下会株连九族的罪行。”
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