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阴暗潮湿的大牢内, 宁越之一腿伸直一腿弯曲,靠坐在照不到光的牢房角落里。
他双眸轻闭,似在悠然小憩, 一副意态闲散的模样, 令人有种此处并非牢狱, 而是什么奢华房间的错觉。
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缓慢而沉稳,即便没见到人,仅仅只听声音,都能感受到这人的矜贵优雅,淡然自若。
脚步声在大牢最里处停止。
轩昂颀长的身影站在牢门外,投在石板上的阴影被间隔的铁栏扭曲, 莫名淬染上张牙舞爪的狰狞。
宁越之缓慢而慵懒地睁开眼,嘴角轻扬出阴恻的笑意。
周则意神色淡漠, 一言不发, 静静看着他。
狱卒打开牢门,解下宁越之手腕上的铁索。
宁越之一边揉着勒出血痕的手腕, 一边左右扭了扭脖子, 峻健的骨骼发出咔咔脆响,回荡在阴暗的大牢内,无端听的人心惊悚然。
他笑了笑:“殿下这么快就舍得把越之放出来?”
他对林策大献殷勤, 对周则意起了二心。
董太后被人谋害,他身为总领内廷的散骑常侍之首,负有不可推卸的失职之过。
周则意要他演苦肉计, 也要趁机敲打他。
“谋害太后的凶手找到了?”宁越之观察着周则意神色,“……还没找到。”
“可是遇到难处, 不得不让越之帮忙?”
“徐如来找过我。”周则意语气平静, 如无波古井, “放你出来,是他的意思。”
宁越之阴郁的笑容乍然僵硬在脸上。
瞬息后,他垂下嘴角,一脸沉稳严肃,二话不说走出牢笼。
出了廷尉府,上了车驾,周则意将这两日发生之事,详细告知于他。
一个宫女被人发现溺亡在御花园的水塘里。
凶手暂未找到。
徐如进宫找他,差点和羽林卫打起来。
“我这两日在牢里,正好能静下心来思忖。”宁越之眉宇微皱,“以往俸给太后的东西,大多过我之手。”
“即便我当时不在,谁,给太后端的什么,等回了宫,他们也会朝我禀告一声。”
“这是多年来的规矩,太后身边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那宫女不可能不知道。”
“那日我去宫门口迎接林大将军,来回不超过一炷香时间。”俊逸双眸闪过一缕阴光,“她这奉茶的时机,挑的太好。”
“殿下,你们只是发现她溺亡的尸体,所以推断下了毒的茶是她送去的。”他深沉看向周则意,“可若她只是替死鬼呢?”
死人不会说话,没办法替自己辩驳。
那宫女极有可能无辜,她根本不知那杯茶水。
凶手送了毒茶之后,瞧准机会杀了长宁宫的宫人——无论谁都行,只要莫名其妙死了人,大家自然会认为,那杯茶是她送去的。
“殿下派人查这个宫女所有的人际往来,她身家清白,平日行迹简单,没找到任何疑点……”
周则意即刻明白:“她可能根本和此事无关。只是因为当时一个人在御花园池塘边,好杀。”
那个宫女运气不好,无辜受害,被凶手甩了黑锅。
无论再怎么查她的行迹,也找不出她和背后主使的联系。
“至于林……徐如入宫,被人故意刁难,差点和羽林卫起争执,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暗中引导,尚不能确定。只是若我在宫中,绝不会出这样的事。”
“殿下,”宁越之的判断,和林策一模一样,“长宁宫的宫人,或许并无问题。”
“奸人在你的永泰宫内。”
周则意:“秋山宴那晚,我宫里有个宫女从山道上跌落而死。”
那个宫女被太常收买,在他的酒水中下了药。
然而阴差阳错,因祸得福,他得以和徐如春风一度。
只是这件事,徐如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因此他下令,把宫女的死归为失足掉落,不让内廷的人追查。免得被人查到那一晚,他和徐如在水榭内共度春宵。
长宁宫宫女的死,和永泰宫那个宫女的死,莫名有些相似,如今不得不查。
徐如都已同意,周则意更无顾忌。
若因此被别人知晓他二人一夜翻云覆雨,他求之不得。
——他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拥有过他。
***
宁越之从廷尉府大牢回到宫中,不紧不慢沐浴更衣之后,才悠悠然跟着周则意去往江山殿。
刘太常早已被羽林卫强行“请”至殿内,等了大半个时辰。
淮王和宁越之姗姗来迟,他面露不快,带着几分问谪:“不知淮王殿下和宁常侍,找老夫有何贵干?”
太常寺原为九卿之首,掌宗庙礼仪,地位崇高。
只不过安平长公主意图篡位,宣武帝手刃亲姐,祭祀太庙就成了一个笑话。
何况长公主和宣武帝都是不敬鬼神之人,这二三十年来,许多祭祀的繁文缛节都被废除,遭世人逐渐淡忘。
太常寺早已不是以前位高权重的九卿之首。
空有名号,手中却无实权,为了阻止家族的日渐衰落,把女儿嫁入宫中,册后封妃是刘家唯一出路。
刘太常虽没了实权,官位在那儿,前半生摆习惯了架子,依旧高傲自大。
淮王曾经被褫夺皇族身,贬为庶民。如今虽然重新封王,但和世家公卿一度断了往来,在外廷没有根基。刘太常想着将女儿嫁给他,打心里眼里仍有些轻视。
至于宁越之,一个佞幸宦官,刘太常自诩出身诗书簪缨的世家,更是瞧他不起。
这二人派羽林卫强行把他带入宫,又故意让他等了大半个时辰,他心中愠怒不已。
周则意一如既往的淡漠:“秋山宴的第一晚,你买通宫女和羽林卫,在本王酒水中下药,你不会认为,本王不追究,这事就算没有?”
太常轻鄙傲慢的神色倏然一变,额间渗出几滴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