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族人在江都停留了两日,才动身返回吴中。这两日间,王长史,王岳等人对他们都相当礼待。刺史府中其他官吏听闻钱先生的族人登门,私下也纷纷前去拜访结交。这种沾光之感,让没落已久的钱家族人欲罢不能。而此行前来,他们也亲眼见识到了如今江都的繁茂生机与包容之气,方知诸多传言不虚。坐上离开江都的马车,钱家族人既觉不舍,又对日后怀有无限憧憬。字茂才,大名钱郁的少年,眼看出了江都城门,终于开口:“父亲……您当真不觉得此事有古怪之处吗?”在江都城中时,父亲勒令他不准乱说话,如今出了城,这噤声咒总该可以揭下来了吧?中年男人正抚摸着膝上的画匣,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道:“茂才,你是觉得,阖族上下,只你一个聪明人吗?”钱郁:“儿子只是怕,那钱甚先生钱氏族人的身份有假……”中年男人:“你怕是假的,为父何尝不怕呢?”钱郁的脸色古怪了一下,父亲的怕和他的怕,好像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他的怕,单纯是担心此事有假,而父亲的怕,似乎是在患得患失……?他那患得患失的父亲,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叮嘱道:“儿啊,你要牢牢记住,哪怕你是假的,你十九叔他都得是真的。”少年钱郁:“……”所以,目下的情况是……患得患失钱十九,可有可无钱茂才?钱十九,乃是这两日钱家族人绞尽脑汁重新捋了一通族谱之后,为钱甚暂时排出来的次序。话已至此,钱郁再没什么听不懂的了,只是忍不住神情复杂地叹气道:“可是儿子有十九叔啊……”中年男人理所应当地道:“那就让他往后挪一挪,长幼有序嘛。”挪个区区排序而已,个人挪后一小步,族中跨进一大步,孰轻孰重,这还用说吗?想到重新光耀钱家门楣的机会就在眼前,中年男人心中的振奋难以压制。他看着眼前长长的画匣,感叹道:“换作从前,又何来得王望山先生赠画的机会?”钱塘王岳,尤擅山水画,他从前便甚是仰慕。中年男人心满意足地喟叹:“这幅富春山图,必要好生珍藏才是。”钱郁小声嘀咕道:“此幅富春山图虽好,却终究不及父亲此行所画……”中年男人看向儿子:“为父何时作画了?”“父亲怎么没画……”钱郁:“王岳先生所画乃富春山图,父亲不是也身体力行,描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富在深山图么……也仅是一字之差而已。”“什么富在深山图……”男人刚复述一遍,反应过来,倏地抬手,一巴掌打在儿子头上:“……我看你是想让为父亲手画一幅四月初七训竖子图!”少年揉着脑袋:“今日初八……”男人又一巴掌打过去,为这幅《训竖子图》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厢,钱家人车内“作画”之际,与一行入城的车马擦肩而过。这一行车马在城门处接受了查验后,入了江都城,一路不急不缓地行驶着,最终在刺史府大门外停下。其中一辆马车里,走下来了一位身穿暮山紫长衫的翩翩少年,玉簪束发,手中攥着把折扇。很快,又一人下了马车,身形颀长如竹,着宝蓝色圆领束袖袍,眉眼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周身却已有几分为官者的气势。身穿长衫的少年上前含笑行礼:“云刺史。”云回点头,抬腿往刺史府中行去,边与身侧那风采翩翩的少年道:“这几日来,有劳顾二郎了。”顾二郎挥开折扇,笑着道:“此乃节使大人的交待,亦是顾某分内之事。”二人说着话,边往刺史府中行去。祭海大典后,顾二郎总算如愿在常岁宁手下谋得了一份差事,但未有按照顾家人期盼的那般去前七堂,而是去了“会同馆”。会同馆乃是常岁宁在江都新设的一处机构,负责江都刺史府与节度使府的一切对外往来事宜,包括接待,宴请,送迎礼仪等,也掌管江都对外政令信件的往来递送。部分职能上,类似于朝中礼部之下的鸿胪寺。顾二郎觉得这个差事简直太适合自己了,他生得这样一张好脸,若果真成日闷在前七堂里做枯燥之事,岂不暴殄天物?会同馆负责对外事宜,某种程度上便代表着江都的形象,这与他江都第一美男子的身份,实在是再契合不过了。这几日,顾二郎便负责带人招待安排和州刺史云回在江都的出行事宜。淮南道十二州刺史中,云回是最先抵达的。在常岁宁的提议下,他先在江都城中转了一圈。他去了无二院,也去了四大作坊,逛过街市长巷,进过茶楼寺庙。今日还去城外几个县上走了走,路上,他看到了生机茁壮,几乎没有空着的农田。目之所见,让云回很受触动。同在淮南道,他幼时也不止一次来过江都扬州。诚然,此时的扬州,并不能与他记忆中的富庶程度相提并论,但是这份比较,是有前提在的——此时的江都,是经过了一场摧残践踏之后的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