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再到太史局去取吉日时, 太史局诸官员拜见之郑重,与之前又截然不同了。
从前拜见的是皇子,是大唐数十位王爷之一。
此番再行礼, 可就是对着东宫太子殿下,对着未来的皇帝了。
姜沃也正式称一声:“殿下。”
初唐时,宫中典制与后世不同:百官唯有对皇太子, 才能敬称殿下。
从前相见, 都是称一声晋王, 今日, 终于可以称一声太子殿下。
对朝臣们来说,从三月到四月,短短一月, 这世界变得太快……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朝臣一向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拨人,而世家臣子又为其中翘楚。
在最初的错愕后,他们已经迅速接受了现实, 并分析了现实, 开始考虑如何就现状谋取利益了——若非有这样的本事, 也不能朝代更迭, 多少帝王将相从云端跌到尘土,世家们却一直存在,还存在的很滋润金贵。
“这才两日,就已经有世家向我示好来了。”李治坐下来, 却不忙问送走李泰的吉日,而是先与姜沃笑了一句。
姜沃如常递上茶,随口道:“想来是通过太子妃?”
李治点头, 眉宇间神色如常, 依旧柔和淡然, 但姜沃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寒意:“听王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世家对我能做太子,倒也十分乐见呢。甚至原本倾向于四哥,甚至帮过四哥的世家,对最后是我做了太子,也没有多大的抵触之意。”
他垂眸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声音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冷意:“还真是……看不起人啊。”
姜沃莞尔。
她理解李治的不满:世家对他做太子,一点儿不紧张,反而还一致表现的挺欢快——可见是觉得‘新太子’宽仁柔和不足为惧,将来在他手下,世家终于不会像在当今圣人手下一样窒息了。
姜沃指了放在窗下的碗莲笑了笑:“大概他们觉得,殿下是无害的洁白莲花吧。”
这句话,在李治给她送莲花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可想说了。
李治望向姜太史丞特意放远了些的碗莲,见柔嫩的白色花瓣正好在风中摇曳了两下,不由也笑了。
“也罢,世家且搁一搁再说……以后要来往的日子还长。”
“倒是眼前有一事,又要烦劳姜太史丞了。”这回李治的笑容就真切了起来,笑眯眯道:“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是送走四哥的吉日呀!”
姜沃也笑眯眯回答:“早替殿下算好了”。
李治接过来一看时辰,也很满意:虽说依着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想明天就把四哥踢出长安城去东莱海边吹风,但他也知道,得给父皇留点缓冲的余地和痛定思痛彻底下定决心的时间。
人说壮士断腕,父皇这是一月内连断两腕,肯定很痛(李祐:所以真的没人记得我吗?)。
若是让李泰离开长安太快太凄凉,父皇没准回头就心疼起来了。
李治把写着吉日吉时的纸对折塞到衣袖:“接下来又要忙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厚此薄彼,当时给大哥带了那么多东西,当然也要给四哥多准备些吃用之物。”
话虽如此,但李治一点儿没有当时给大哥搜寻‘有趣之物’的急切和忙碌,而是很悠闲地继续坐着,甚至自己拎过茶壶来,给两人都添了一点茶,继续聊天。
“说来,之前我问姜太史丞的结局,已经有了答案。”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姜沃却很自然地听懂了,李治说的是《宝珠传奇》。
在之前,远在太子谋反之前,李治就曾经问过姜沃:“姜太史丞这个故事似乎没有写完——从悬崖跳下去的人,就一定得摔死吗?”
姜沃当时想了想道:“按一般的规律来说,跳崖就相当于终结,就像人于江河中迷了道路,似乎只有漂泊在水上困死渴死一条路——但或许迷路之人,划啊划啊,就遇到了桃花源也不一定。”
《桃花源记》,李治当然也是读过的,听了不由道:“这可能也太小了吧。”
“极小的概率,并不代表没有。”
那时候,李治只以为姜太史丞在安慰他,可现在——
李治再次露出了笑容:“现在大哥哪怕还没有进入桃花源,起码,也愿意试着划船去寻一寻了。”
李治又拿了块点心吃——姜沃发现了,他是真不着急为送走李泰做准备,这区别对待明显的,跟媚娘那个恩怨分明劲儿真像。
他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块点心,又擦过手。
之后李治忽然正了颜色:“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想请教。”
“姜太史丞师从两位仙师,学的是谶纬之术。但……姜太史丞既然能说出‘桃花源’并非没有,就说明不觉得命定的谶纬一定会应验。”
难道卦者会怀疑自己的卦相吗?占星者会觉得自己从星辰中看到的未来可以更改?
姜沃早就在等着李治来问他这个问题。
二凤皇帝跟她的两位师父的相处模式很默契,帝王会问的话,观星者该观的命运、该说的话、该相的面,双方都在分寸内。
彼此君臣相得。
就像姜沃知道,袁师父的‘盲目’真相,其实从来没有瞒过二凤皇帝一样。君臣自有默契,袁仙师想避开的乱局,正好也是皇帝想让他避开的。
姜沃与媚娘也有这种默契——且以她们的关系,卜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根本不需迂回。姜沃不说的卦象,媚娘根本就不会问。
但姜沃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跟未来一段时间的君王李治,建立这种君王与卜者的默契和尺量。
“殿下,我自然信我的卜算之术,尤其是卜算时间跨度越小、牵扯人越少的事儿,必然越精准。”
她随手扔出一枚铜钱:“就像这,只有一枚铜钱的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