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双手握住拉斐尔瘦削的膝盖,揉捏着薄薄的皮肤和肌肉,按压着血管,试图让它温暖起来,教皇靠在铺着丝绸和缎子的椅背上,右手在旁边的矮几上胡乱抓了两把,指甲在打了蜡的桌面上划出几道泛白的痕迹。
“……祭司团中最重要的那几名都到了。”费兰特刻意压低了声音,拉斐尔含糊地唔了一声,感觉差不多了,便抬脚粗暴地从费兰特手里挣脱开,这样一个小动作就让他感觉抽搐似的酸痛,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这种异样。
“我们浪费了太久的时间。”年轻的教皇
随着教皇手中的权柄越来越重,拉斐尔愈发注意不给他人施加太多的威胁感,他很清楚,作为一名宗教领袖,他可以使用强权和暴力让人臣服于他,但宗教的本质是令人全心全意地顺从,暴力可以达到一时的屈服,却无法获得真心的信仰。
他披着圣主的外衣、举着母亲的遗命,给自己吞噬亚述的行为加上了一层层天命所归的华美装饰,但究极本质,难道他从未对这片庞大的土地有过丝毫心动?
权势是无人能逃脱的甜蜜毒药。
他愿意为了亚曼拉复仇,也不吝于从中获得丰厚的回馈。
他真切地死过,所以比任何人都留恋人间,比任何人都贪婪,比任何人都欲望横流。
听见这句话的费兰特脸上闪过了一丝困惑,拉斐尔一向很有耐心,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有耐心,一个浮躁的人是不可能一步步蚕食掉所有权柄,将四分五裂的教皇国收敛在自己手中,又成为名副其实的地上圣座的。
可是很奇怪地,他从此刻的拉斐尔身上闻到了一丝本不该属于他的焦躁,好像有什么东西追在拉斐尔身后。
费兰特的感觉十分敏锐,假如他知道的更多一点,就会明白拉斐尔异样的急切从何而来。
今年是教历1084年,在某一段历史中,两个月后,圣西斯廷一世将默默无闻地死在教皇宫的卧室里,成为钉在史书中任人嘲笑的失败者。
追在拉斐尔身后的不是什么战争也不是什么胜负,而是他自己的死亡。
“……我已经等了够久的了,”拉斐尔说,“从我举起地上神国的旗帜,到现在,我已经对此感到厌倦了。”
拉斐尔靠在椅背上,年轻的教皇有着滔天的权势,如果将他的权力化作实体,那座山脉足够遮天蔽日,但他本人不过是一个身体孱弱的青年人,他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单薄的身躯笼罩在天鹅绒的毯子下面,像是一株随手就可以折断的花枝,这样极端的不匹配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毁灭欲。
出于权力者对通病,他很少直说对什么感到厌倦和喜爱,费兰特跟在他身边好几年,也是
教皇轻声喃喃,像是自说自话的呓语:“一场……绝对的胜利。”
这听起来根本不是一个命令,而只是拉斐尔随口的感叹。
但费兰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对着椅子上昏昏欲睡的青年深深低下了头:“遵奉您的圣命。”
拉斐尔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睛,像是沉沉地睡着了。
教历1084年八月十三日,历史上
加莱远征军和朝圣天盟、教皇国远征军成了这场战争的主要三个参战方,他们都将自己的所有底牌打了出来,蒸汽轻甲轰鸣的声音响彻整个亚述平原,大地在士兵们狂奔的脚步声中颤抖,甲胄喷吐出来的蒸汽像是弥漫的云雾笼罩在前方。
在云雾中,狰狞巍峨的铁甲像是远古时代的神鬼,除了机械运转的动静,它们并不发出任何声音,可它们如同野兽一样开战,互相搏斗,用手撕扯下对方的肢体,拽下彼此连接着躯体的管道,像剥开葡萄皮那样剥离出坚硬的铁皮,将里面柔软的人体高高举起又掷下,或者拧掉对方的头颅——在滚烫的蒸汽和火焰的帮助下,这个动作不比撬开一个锡纸的罐头艰难多少。
在它们脚边,披挂着铠甲的人们挥舞着刀作战,他们的敌人或许是和他们一样被坚执锐的士兵,也可能是身型健壮威武、宛如丛林野兽的武士。
他们以更原始的姿态撕咬在一起,发出撕裂嗓子的怒吼,在神鬼的战场里搏杀,偶尔头顶上会泼洒下大蓬的鲜血,蒸汽喷出的滚烫气体烧灼着没有防护的士兵们,他们凄厉地惨叫,在马蹄和甲胄的脚步中奔跑,成为一个无关痛痒的符号。
想象力最为丰富的画家和屠夫也想象不出这幅场景,哪怕是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也要在这样的战争面前浑身战栗恐惧而死。
但一手操纵着它的教皇——以仁慈和博爱为名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身上披着教皇的大法衣,白金的华丽冕服包裹着他的身躯,和加冕那一天一样,他在这场战争中也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所有人抬头就能看见的符号。
——看,你们的圣座、冕下、君主就在这里,用胜利为他加冕吧。
——看,你们的仇人、死敌、恶寇就在这里,让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