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州境内多大山，十几里外便是那峰林叠嶂。
清明时节，山风过境，雨水远远多过寻常的州县。
李清前脚刚刚踏过城门，头顶上空便飘起了绵绵细雨。
霎时间，烟雨朦胧，湿气侵体，本就疲惫的孩子越发感觉虚弱。早早便已步履蹒跚的他，前行的速度更慢了。
此时，也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也可能是突然下起了小雨，街上的行人都来去匆忙，似乎没有一人注意到这个衣着破旧的外乡来客。
随着街道两边的商铺纷纷关上大门，街边的灯笼、烛火也逐渐熄灭。李清只觉得，仿佛自己每走上一步，就有一户人家熄灯睡觉。这是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李清想找一户人家，要一碗热水喝，却无从下手。
只是，辘辘饥肠，早已绞得他腹痛难忍，如同刀割。李清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他知道，如果再不吃上一口热乎的食物，喝一口热水驱寒，恐怕很快就会死在这座陌生的城池之中。
孩子提了提最后一口气，在模糊的视线里，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家尚未关门的酒楼。屋里边灯火通明，似有人言。
李清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大口吸气，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快一些。随着酒楼越来越近，他已然能够闻见阵阵飘出的酒香。孩子不禁咽了咽口水，他从不喝酒，也讨厌喝酒。但此时此刻，却觉得如果能有一口滚烫的烈酒入喉，便是这世上最享受的事情。
跌跌撞撞的绕开人群，李清踏入酒楼，迎面立刻走来一个低眉顺眼的店小二。兴许是觉得眼前的客人衣衫破旧，便多看了两眼。
“这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水，水……能不能，给我，给我一碗热水……”
李清的回答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显得口齿不清。
店小二迎来送往多年，早已修炼成了人精。此时再看，就发现眼前的客人脸色惨白，身上全是雨水跟泥巴，落魄的不像人样。当下便开始询问有无银两在身，见那“少年”摇摇头，瞬间就变了脸色。
“滚滚滚，又是个想来蹭吃蹭喝的臭乞丐。你当我们十全楼是赈济灾民的善堂吗？告诉你，有钱的来我们这儿是大爷。没钱的想来吃霸王餐，打断你狗腿信不信？”
店小二发起飙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点，脾气简直比官老爷还要大。骂过几句，见那少年无动于衷，又朝一旁吐了口口水，袖子一卷，便上前猛推。此时的孩子哪里受得住力？脚下一踉跄，整个人几乎是倒飞出了酒楼。
砰！
后脑先着地，李清两眼发黑，脑袋嗡嗡作响。那店小二见状，得意大笑，随后又朝酒楼外吐了两下口水，这才满意的转身走了。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多是些行色匆匆的身影。李清不想死，本能地去抓过路人的脚跟，却无一例外都被踹开了。所有人都像是见到了瘟疫般，离他远去。
“我，我只想活……活……只想活着。求，求求你们，给我一口热水……”
李清在雨中苦求，可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全身冰冷颤栗，孩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了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
那人身穿一件蜀锦织成的圆领长袍，通体光鲜亮丽，腰缠玉带，大肚便便。身侧是撑着雨伞的漂亮丫鬟，手提食盒，头戴金钗。这显然是位富贵人家的老爷，正着急的赶往某处。见地上之人抱住了自己的脚踝，倒是停了下来。
“这位小兄弟，有事相求？”
员外郎俯下身，蓄着胡须，浓眉大眼，笑呵呵的问道。
李清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睁大眼睛，盯着丫鬟手中的食盒看。员外会意，越发笑得真诚了。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拿吃的。唉，世道这么乱，到处都是难民怎么成？朝廷管不过来，岂不是要我们这些布衣百姓代为分忧？一日两日也就罢了，长此以往，怎生奈何？”
员外一边说，一边示意丫鬟打开食盒。一时间，热气腾腾，浓香四溢。员外从中取出一块粉红色糕点，自己先闻了一口，状若痴迷，而后才将糕点缓缓递向少年。可当李清就要拿住之时，员外郎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起来，顺势将糕点扔到了数丈之外的积当中，冷笑不已。
“世人困苦者，如过江之鲫。但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有手有脚，却沿街乞食，那这天下还有什么盼头？曾子曰，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今日这块羊奶糕，是本员外大发善心。但我不是那黔敖，做不到从而谢之，而你亦非齐人，这嗟来之食，你吃还是不吃？”
声尤未落，那少年却已缓缓爬去。
员外摇了摇头，嗤笑声更甚：
“果然是个没骨气的杂种。罢了罢了，就当是喂了条快死的野狗吧。只可惜这块糕点，是给人吃的，你配么？哈哈哈哈哈哈。”
员外郎单手负后，另一只手捏着胡须，俯视着少年爬行的动作，显得是那般高高在上。
身边的丫鬟似乎有些不忍，秀眉微皱，低声催促道：“老爷快走吧，嫣儿姑娘怕是已经等急了。”
“对对对，去翠烟楼要紧。再晚些，盒子里的糕点可都要凉了。我们嫣儿，从不吃凉食的。”
员外郎如梦初醒，连忙夺过丫鬟手里雨伞，快步离去。那丫鬟只好用衣袖盖住食盒，顶着雨水在后头追，脸上的妆容很快便花了。
直到二人全部消失在街道的某处拐角，李清才从积水中，抓出一块脏兮兮的糕点。
没有丝毫犹豫，孩子一口便将糕点吞进了嘴里。因为吃得急，瞬间便噎住了。没办法，他只好从地上捧水喝。尽管脏，尽管凉，可在生死面前，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