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易更像狂徒,而非君子。
但其才智、诗词、书法、绘画俱为当世拔尖,为轻俊狂傲添上十分理所当然,携妻盛氏天不亮便去堵门再正常不过。
“卿是在荐才?还是在表达对钱易夫妇的愧疚?”赵恒乐不可支。
“臣不敢,可现如今天下太平,臣随侍陛下左右,所听所闻尽皆耳顺之词,虽多为事实,但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且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不可不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不负万里山河、亿兆苍生。”刘纬道。
赵恒还真就对钱易耿耿于怀,架不住钱易态度端正,堂堂进士科一甲第三、为什么再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不外乎洗心革面,或者不安于现状。
赵恒也觉得有点亏待钱易,八年了……就一任差事,实在是说不过去,遂命审官院呈其历年考评。
皇城之内,处处漏风,仅仅半日,钱易时来运转之说便沸沸扬扬,幕后是那半大少年若隐若现的身影。
是夜,被世人誉为西昆派的一众清贵大范围聚首,群策群力。
晁迥最是不忿,口不择言:“听说他喜人妇,莫非假借希圣之名,作那淫词秽语投石问路……”
“咳咳!”杨亿道,“明远兄慎言,钱易乃希圣族兄。”
晁迥自罚一杯,“老夫气糊涂了,诸位莫怪。”
众人无不暗自鄙夷,当那钱易好相与?领数百举子讼开封府岂是忍气吞声之人?
杨亿再次打破尴尬:“怎不见希圣?”
刘筠道:“钱直秘临时有事,可能会晚一点。”
晁迥轻叹:“尚未出五服,胳膊肘就往外拐,利欲熏心!”
说曹操、曹操到。
钱惟演推开门,团团作揖。
晁迥倚老卖老:“希圣将那钱易夫妇打发走了?”
钱惟演没接话茬,摇了摇头道:“王嗣宗今日上疏弹劾我等唱和宣曲诗,述前代掖庭事,词涉浮靡。”
晁迥气的浑身直抖:“这是御史中丞该操心的事吗?谁都想来踩一脚,趋炎附势之徒!”
涉及“前代掖庭”,钱惟演比谁都紧张:“王嗣宗履职不过半月,怎能不操心建树?发牢骚无济于事,想想如何自辩吧。”
“李宗谔呢?”晁迥已与李宗谔生疏许多,不再呼其字,“这就不来了?”
“我请昌武兄去见刘纬,这样纠缠不清对谁都没好处。”钱惟演淡淡一瞥,微微一怒。
“牧民二十载,不敌三两语。”晁迥也知道招了人厌,自斟自饮,一心求醉。
“那八百孤幼,我等无能为力,他却一肩挑起……”刘筠唾面自干。
“劫富济贫,哪是长远之计?这担子还是得落在官家肩上。”杨亿已有出血觉悟。
一众清贵拿不出千古唱词对垒,最多只能嘴上快活两句,无不黯然神伤,囊括翰林三学士的西昆派,从如日中天到日落西山仅仅三天时间。
灯火初上,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宗谔姗姗来迟,扔出一叠十八日的报纸,拉着钱惟演等人别室密商。
第四版《四大风流才子》仍然围绕晁迥展开,其长子休妻另娶,有情翁媳终成眷属,有诗为证:“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晁迥潸然泪下:“造孽啊……老夫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钱惟演忐忑不安道:“随了他吧,毕竟是我们不修口德在先,几位兄长手头不宽裕,可由我代劳。”
晁迥恼羞成怒:“若非某人多嘴,怎会生出如此事端?”
“是在下说的他睡相不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李宗谔揖道,“但男生女相、恐有龙阳之癖却出自晁学士之口,在下不才无德,连累晁学士,是该有个交待,晁学士那份理应由在下代劳。”
杨亿劝道:“刘纬厚此薄彼,不就是存了挑拨之心?两位仁兄忍耐一二,何必为身外之物红脸?”
李宗谔虽然尴尬以笑,言辞却越来越疏远:“今日多了一条件,晁学士、刘校理以《官场现形记》为题邀文一篇、杨学士以《太宗逸事》为题邀文一篇、钱直秘以《钱塘遗事》为题邀文一篇,均不能少于三万字,在下也一样。”
杨亿动了真火:“他以为他是谁?先帝还是陛下?”
“在下应了,以后不再掺和这事。”李宗谔抱拳作别,扔下一句肺腑之言,“在下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在看他编辑特刊,会有两个截然不用的版本,轻狂浮浪之处百倍于前几日,应该在明日午后面世,届时……他可执文坛牛耳。”
钱惟演、杨亿、晁迥、刘筠议至深夜,最终还是决定息事宁人,因为舆论极不对称,就算他们吼破喉咙,受众也不过千。而刘纬所言白纸黑字,两个时辰之内,京师百姓便能家喻户晓,那可是七十万丁口。
八月十八日,晁迥告假。
待漏院晨间热议越发肆无忌惮,脑补出无数细节。
是日,崇政殿后殿决事。
赵恒告诫两制学士:“词臣,学者宗师也,安可不戒其流宕?自今有属词浮靡,不遵典式者,当加严谴。其雕印文集,令转运使择部内官看详,以可者录奏。”
午后,摇摇欲坠的西昆派迎来致命一击。
《皇宋日报》忽有特刊出,仅四开版面,却录千古绝唱二十首。
第一、二版是署名为“崇政殿书记”的文章:《随驾亲征录》
并无任何倾向性,字字冰冷无情,处处谨持中立,咋一看……极似契丹史书。
好在有十首千古绝唱横亘其中,才不至于让人生出身在契丹南京路的错觉。
一首赞军,一首赞民,一首赞赵恒,一首斥契丹,两首赞澶州,两首赞瀛州,两首赞天雄军。
越是中立,越是让人信服,从而纠正坊间长达一年半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