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燧虽是巡抚,府中却无半点奢华,甚至有些清贫寒碜,只有寥寥两个书童。一个屋前台阶上坐着,双手支着下巴,眼睛迷瞪瞪地看着四方的小院。另一个书童在屋内挑亮油灯,恭敬地低头立在一边。
他大约十三四岁,比门外那书童年长一些,眉间却依旧青涩,孩童心性难免藏不住。书童站了片刻,忍不住拿眼睛小心翼翼瞟向门外,有些欲言又止——他也想出去待着。从晚膳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他的工作就只是挑灯芯,让光线充足。他不敢离开,因为书桌边端坐的这人,脊背挺直,神情肃穆,专心致志看着手中的书。
也许是书童晃动的幅度过于明显,桌边的男子终于意识到什么。他轻轻放下书,神色恍惚地看向窗外,低语道:“喔,天完全黑了。方鸿,现在甚么时辰了?”
那位叫方鸿的书童强忍着一个呵欠,脸部有些许变形,尽可能清晰地说:“午时三刻了。”
孙燧淡淡地应声,继续低头看他的书。
方鸿左思右想,总觉得好像少了些甚么。自孙燧任职以来,王爷隔三差五派人来府中送银子、送礼品,还时常登门探访,可谓热情至极。
但孙燧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每当他冷着脸把人从府里撵走,方鸿都为那些礼品感到惋惜。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孙燧有些倨傲无礼,一个巡抚竟然敢这么不给宁王面子。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敢问,因为孙大人的脾气可谓是火药桶级别的。
就在这时,孙燧瞥见门槛上坐着的小小身影,忍不住出声问道:“左邱,你为何坐在屋门口?我昨日让你写的字帖都完成了么?”
左邱闻言,头也不回道:“今晚先生不是应王爷邀约,去王府赴宴么?您没去,王爷必定会派人前来。我在等他们。”
“无聊。”方鸿忍不住揶揄,“你怎知王爷一定会派人来?”
“你傻啊,自从咱们搬到这儿,王爷派来此处拜访的人一刻也没停过,即便他是皇亲贵胄,即便先生再怎么横眉冷对,他的态度一直未曾改变。他贵为亲王,能做到这种地步,要么就是有求于先生,要么就是想讨好先生。”左邱揣着手,摇头晃脑地说着。
他年纪虽然比方鸿小,却十分伶俐,按照孙燧的话,就是这孩子天生聪明。这两个书童都是孤儿,孙燧看他们可怜,就收留了他们,并加以培养。
清澈稚嫩的声音传到孙燧耳中,后者愣了一下。
虽然小孩不懂官场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但左邱一点儿也没说错。
宁王确实是有求于他。能拉下脸来拉拢自己,不就是为了替他办事么?但宁王要办的事是造反,是要赔上性命的,他今天若是收了宁王的礼,以后就得用自己这颗脑袋来还。
孙燧叹息一声,意味深长道:“你们记着,有些礼可以收,有些礼,无论如何,哪怕是死,都不能收。”
他说这句话时,后面几乎是咬牙切齿,方鸿望着他的侧影,不禁打一个冷颤,怯生生问:“可是您这般不把王爷放在眼里,就怕日后他找您的麻烦。”
“那又如何?”孙燧声量骤然拔高,怒目而斥,“我堂堂巡抚,为国家办事!身后是大明!还怕他这个地方王?你说的没错,他务必会来找我麻烦,迟早有那一天,自从坐上江西巡抚这个位置,结局已是注定……左邱,你也过来。”
他的目光倏地柔和,看着自己跟前两个年幼的孩子,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收养两人时,他们还都是小娃娃,这些年经历的风霜,他都看在眼里,没有谁的心里是毫无感触。
“这世上,有两种人不得靠近,一种是逆臣,一种是违背大义、违背良知之人。你们要躲得越远越好,万万不得跟这等鼠辈同流合污。纵使众人皆醉,若有必要,就用死亡来唤醒那些被名利荼毒的人。”
左邱小声问:“王爷?”
孙燧不答话,双眼死死盯着两人,目光似要在他们身上灼烧,他缓缓放下书,起身走到门前,一言不发望着外面。经史子集说的再多,看的再多,不如亲身经历一回,他不希望左邱方鸿成为宁王之流,但人生在世,很难不被名利所惑,他不在左邱方鸿身边提点时,不能保证两人一定能成为自己期望的人。
所以孙燧以死为证,来诠释他心中坚守的道义。就算是死,他也要死的坦然,死的有意义。
方鸿瞧着孙燧挺直孤傲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怆然,这个背影替他们挡下许多,若是没有孙燧,他和左邱应该早就饿死在街头。可那背影终究会老去,他总有支撑不住的一天。
当这一切轰然倒塌,两人亲手将父辈送进土里的那一刻开始,也是他们上下求索的开始。
三人就像走在一条山道上的人,山道陡峭,孙燧走在前头,左邱方鸿走在后头。孙燧的背影过于高大坚毅,挡住两人的路,使他们无法望其项背,可是等那背影真正消失的那一刻,两人便会恍然发觉,一直以来,那背影实则遮挡的是毒辣的太阳和荆棘丛生的路。
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一个人?要走什么样的路?用什么心态去面对世间的尔虞我诈?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鸿来说,还太远太远……但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先生,屋顶上又有人……”左邱小声道,用手指了指上方。
孙燧叹息一声,回身温声道:“别怕,他们不会对我们动手的。”
“先生……那些究竟是何人?为何这般潜入府中?”方鸿不解。他以前也问过孙燧,但孙燧不予理会,方鸿自然也就识趣不再问,但他觉得,今晚若是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