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住进来后,几乎一步不出房门,只有每天傍晚,会去院子里逛一逛。
这日天气晴好,苍空如洗,披着黑披风的童如石站在院子里,看着墙头上一朵蓝色小花。
李植站在他身边,也看着那花。
虽然不下雪了,但盛都还是很冷,并不是开花的季节。
所以童如石知道,这是灵泉村的人又来看他了。
看他是否还安好,看铁慈是否履行诺言。
这让童如石于愤懑之中又生出些许安慰。
他被抛弃了,却还有人惦记着。
既然如此,那就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一阵冬风过,那朵冰晶小花,忽然碎了。
童如石心间一紧。仿佛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几个内侍端着托盘进来,道:“该用膳了。”
童如石看看天色,诧道:“今日仿佛早了些。”
他回到屋子里,准备净手吃饭,水却还没送来,李植道:“我去端。”
童如石坐下来,看今日菜色分外丰富,来了兴致,取筷子尝了一口。
之前他刚来时,一应入口之物都十分小心,但一个多月来,什么事都没发生,而灵泉村的人轮换着,日日都来看他。
时日久了,他放心了。
只要灵泉村的人在,铁慈为了皇宫安危,就一定不会对他下手。
今日的菜色确实精致美味,童如石提起筷子就舍不得放下,连吃了好几口,眼角余光无意中瞥到站在对面一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神色不豫地抬起头,眼眸忽然一凝。
忽然发觉这个人的身高、体型、还有掩在帽子下的半张脸,看起来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有点茫然地转头,旁边床上镶嵌着一张铜镜,模模糊糊地映出他自己的脸。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他的心猛地一跳。
筷子啪地落地。
有人踱进了门,顺手捡起筷子,塞回到他手中,笑道:“哎呀脏了,还能吃吗?”
童如石有点艰难地转头,看见了夏侯淳憨厚微胖的脸,嗅见了一股熟悉得令他惊心的气息。
他目光落在夏侯淳手上。
他的手背上,有一滴血。
童如石猛地站了起来,撞翻了桌几。
“李植!李植!”
没有人回答,四面护卫内侍如泥塑木雕般站着。
童如石抬腿要走,抬了抬,没抬起来。
他顿住,缓缓转头看夏侯淳。
夏侯淳还是又憨厚又狡黠地笑着,手指点点桌上,“吃啊。”
“断头饭,再不吃这辈子就没下顿了。”
童如石望定他,半晌,一张嘴,唇角便缓缓流下鲜血来。
他的舌头已经僵硬了,说话听起来古怪含糊,“铁慈答应过的……”
“陛下答应不杀你,但我没答应啊。”夏侯淳笑眯眯地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看,你这双眼睛里,还藏着野心,你这样的人,陛下同意留,我也不同意。”
“灵泉村……”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乳娘,要看着你一辈子的?”夏侯淳笑得讥讽,“看了你一个多月,见你平安无事,再给他们找点事做,自然要回去的。别的不说,盛都居,大不易,吃饭住店不要钱吗?”
童如石瞠目结舌。
他想说,就算暂时回去了,灵泉村人还会时不时回来看的,就这样杀了他,不怕有后患吗?
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夏侯淳却明白他的意思,十分好心地指了指对面那个戴帽子的男子,道:“瞧瞧,像不像你?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人,气质身高体型和你差不多,至于脸嘛,等你死了,就能一模一样了。”
这样,灵泉村人即使时不时会来,也只会看到“童如石”依旧好好地被圈禁着。
夏侯淳满意地看着对面童如石慢慢弯下了身子,整个人像被一根线牵住了一般,头渐渐抵着了脚,胳膊反折向天,整个人的骨骼都在格格作响中变形,有人上前来,将一块破布塞进了童如石的咽喉,将那模糊的惨叫塞回了咽喉里。
夏侯淳眼前掠过铁慈苍白的脸。
想起当初在重明宫侧殿萧问柳尸首旁,一口血喷红了幔帐的陛下。
想起从那晚开始就陷入昏迷,五日之后才彻底清醒,之后便一直卧病的陛下。
想起因此不断推迟的登基大典。
想起昨日在重明宫,他站在帘子外回报事务,带病理事的陛下忽然和他说起和裘无咎的旧事,说很悔当初对裘无咎没有赶尽杀绝,给了他机会作祟至今。
他说,是啊,从此以后,我们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仇人。
彼时新帝靠在床上淡淡一笑,提起朱笔,在呈上来的盛都大营指挥使诛九族的奏章之上,批:“准。”
所以今天,他来了这里。
脚下的人在尘埃缩成一团,喉间发出呵呵之声,声气渐弱。
夏侯淳道:“烧了吧。连同那位一起。”
然后他从童如石的身体上跨了过去。
身后门扉缓缓合起。
黄昏的霞光血一般地泼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