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父皇,且好好地走吧。
勿需牵记,勿需挂念。
这巍巍盛都,这大乾江山,你且放心,我已接下。
来生,但望你托生寻常家,生于山清水秀烟柳江南,一生无须建功立业,只求和乐安宁,一世无忧。
她缓缓起身,走入侧殿,那里停着静妃的灵柩。
窗户都开着,桌上被镇纸压着的纸张簌簌作响。
铁慈停在桌边,低头看着那一张血迹淋漓的字。
侧殿因为停着妃嫔的尸首,群臣并没有进入,只有她靠近这张桌子。
她低头看着那张纸,看了良久。
桌案下火盆里银丝炭微微闪耀着红光。
良久。
镇纸被轻轻挪动到一边。
一阵风过。
血色殷殷的纸被刮入炭盆中,迅速打卷,发黑,变灰。
最后散在风中。
雪色的袍角无声移过桌案,停在了静妃尸身前。
铁慈没有坐下,没有靠近,目光在母妃分外细腻苍白的肌肤,和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指甲上缓缓掠过。
母妃。
作为你的亲生女儿,在你死后,我竟然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应该是悲伤的,但是我的眼泪,在心里已经流尽了。
或许也还有恨,你是如此愚蠢和软弱,以至于我用尽全力,都不能阻止你往深渊滑落,还带落了父皇。
但追究你又有什么用呢,你只是个出身寻常的小吏之女,你的见识和眼界注定了你永远不能适应宫廷,如果你在正常宫廷里生存,早就应该魂归离恨天,那也就没有我和后续的故事了。
归根结底,错处在我。
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准备,来让你适应多年傀儡一朝自由的身份和心态转变。
没有更多的警告和戒备,来让你懂得这宫廷险恶,人心如渊。懂得即使我已掌权,危机和敌人依旧无处不在。
只选择了一味保护你,阻隔你,觉得你是扶不起的阿斗,那就安分呆在原地好了。
却忘记了,毫无分寸和警惕的爱,会将所有人都打入地狱。
母妃。
父皇的景陵还没建造完毕,他会停灵在景山昭元殿三年。
三年后,我会送他入景陵。
至于你,入妃陵吧。
我想他不会想要你陪伴,正如你定也无颜见他。
下辈子,但望你也不要入皇家,不要再遇见,不要再痴恋。
希望终有一日,你能懂得,如何为自己活。
……
两具棺椁,缓缓被抬起。
铁慈立在殿中,身后,贺梓亲自为她换上素冠,赤雪跪在她脚下整理麻衣。
铁慈一动不动,看着那巨大而沉重的两方,没入前方的素白深红中去。
丧钟响起。
她微微仰起下巴,凝视前方淡白的天光。
从今天开始。
我。
便没有爹娘了。
……
天色微明之时,沉厚雄浑的钟声,响彻盛都。
所有人都抬起头,凝视皇宫的角楼和角楼之巅不散的霾云,默默数着钟声。
四十五声。
陛下驾崩,国丧。
哀声如潮水滚滚自宫门前蔓延向盛都的阡陌街巷之中,无数人走出家门,俯伏于地。
树上新雪未化,满城便又戴白。
无数的百姓和士子涌上广场,默默等待。
重明宫殿门缓缓开启。
一大一小两座棺椁迤逦而出,雪地中延伸出长长的队伍。
麻衣素冠的铁慈走在最前方。
承乾殿前,大行皇帝龙棺之前,贺梓跪奉玉玺遗旨。
“请皇太女殿下柩前即皇帝位。”
群臣三跪九叩。
“请皇太女殿下柩前即皇帝位!”
铁慈立在父皇金棺之侧,手扶着冰冷的棺盖,没有看那皇朝至高无上的代表,手指轻轻在光滑的棺盖之上摩挲。
像抚着父皇最后毫无温度的脸。
这一霎,她一直坚刚的心,忽然出现了一丝迷茫。
眼前的这两样东西,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如果她不是她。
如果她不是大乾的皇储。
如果她只是铁慈。
她愿抛弃一切,一无所有,穷困潦倒,一生苦难。
只求时光能倒流,只求父母能安在,只求离人有归期。
只求这无情天地,还她一个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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