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帝师,陆宴尘神色暗了暗,道:“祭酒,学生已辞去帝师一职。”
王立松颇为吃惊,道:“为何?”
“学生在东临门中出了手,露了底,若留任帝师,只怕他们会盯着我查下去。万一让他们查出我的身世,就麻烦了。”
王立松侧目看向他,只见他一手握着酒杯,微垂着头,一双眸子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
“当真就因为这个?”王立松问道。
陆宴尘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顿了一下答道:“是。”
王立松知道他的性子,打定主意不说的事情就绝不会说。他索性收回了目光,喝起自己的酒来。
喝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你不在陛下身边,我有些担心。”
“祭酒……担心什么?”陆宴尘有些意外。
王立松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着又喝了一会儿酒。
“如今陛下身边有秦阳跟着,禁军也已在陛下手中,宫中应当没有危险。”陆宴尘解释道。
王立松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陛下的安危,大景境内,应当还没有谁想要陛下的性命。我担心的是陛下的意志。”
他低头看向杯中酒,酒中倒映着一轮弯月,他轻轻晃了晃酒杯,那轮弯月的倒影便散了。
“宴尘,人是会变的。况且陛下今年只有十六,少年心性,是最易变的。而陛下的意志有多坚定,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王立松放下了酒杯,他看着陆宴尘,灰蓝色的眸子如同深邃的夜空。
“我没有死在雷州,你没有死在宫门内,林聿修没有死在承天门外,这一切都是因为陛下。”
他对陆宴尘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却如刀锋般凛冽,让他眼底的那抹笑也显出几分夜空般的寒冷来。
“方才晚饭间,他们说今次春闱是我们的胜利,是正义的胜利,这哪里是正义的胜利?这叫权力的胜利!我们能赢,是因为我们身后站着手握皇权的陛下。若是陛下昏聩无能,残暴无度,我们早就死无全尸了,哪里还有什么正义呢?”
陆宴尘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学生可以保证陛下绝不是那样的昏君。”
“现在不是,以后呢?宴尘,我们要挑战的是整个大景的权贵阶层。我们能活多长,完全取决于陛下的这份决心能坚持多久。陛下放弃与世族勋贵抗争的那天,便是你我的死期。”
“若为天下苍生故,死又何妨?”
“可惜苍生需要的不是你死,而是一个称得上公平的世道!”
说到这儿,王立松叹了口气,目色凝重道:“我这次路过雷州丰泽,那里的各项苛捐杂税已经能收到四成,百姓想要勉强苟活,也要祈祷风调雨顺。那里至今还没有乱,只是因为还没碰上灾年,还缺一个振臂一呼的陈胜吴广罢了。”
王立松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更可怕的是,九州还有多少个丰泽呢?”
他这句话,让陆宴尘也觉后怕。
“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大景必亡。”王立松痛心疾首道。
“祭酒……”陆宴尘不禁出声道。
纵然这里是文心堂的后院,没有外人,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还是让人听来心头一惊。
“可笑的是,整个朝廷都对这些弊病视而不见,还在为了各家的利益分配而斗个不停。也是,如今的朝臣都是世家宗族的后人,这些从不食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们,在他们眼里,何时又有过‘百姓’二字呢?”
王立松似乎是喝到位了,言语愈发锋利。他的脸上泛起了两团隐隐的红晕,道:“我现在担心的是,总有一天陛下会发现,他现在选的这条路是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几乎所有他能接触到的人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想尽法子地给他使绊子。到那时,陛下就会发现,还是以前的老路走得舒服啊。”
王立松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力地笑了笑,道:“因为那条路实在是太容易了,太容易了……一条康庄大道,一条荆棘沼泽,换作是你,你选哪一条?”
他醉眼看向陆宴尘,看得陆宴尘胸口有些发闷。
因为他看到王立松那双总是睿智而敏锐的灰蓝色眸子中此刻盛满了宿命般的无奈。
——
在王立松与陆宴尘喝酒的同一时间,叶倾怀正在景寿宫中独自专注地摆着一盘棋谱。
这是百年前棋圣陈清一战成名的名局,胜负手是一个事关大龙存活的劫材。
陈清在选取打劫的劫材时出了一个妙手,直取对手另一块棋的眼位,逼得对手陷入了两难境地。
对方若是应了他这一手,则后续劫材不足,大龙岌岌可危。但若是不应,这一片棋子便要成为死棋了。
必须要在大龙和这一片棋子中作出取舍。
可是不论舍了谁,都是必输的局面。
于是对手在一通长考后,便投子认输了。